从广州回来没多久，北平便进入冬天。1947年的冬天，十分漫长，李琅玉孤子难鸣。
人生的局限变得更加庞大，这盘棋成了残局，他如同井底之蛙，困在一口枯井中，只能看到顶上小小的天空，他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这是很折磨人的。每一根骨头在枯槁，每一块血肉在腐烂，他几乎来到了枯株朽木的尽头。
可是山高路远，他还得走上很长的距离。
这是一个蝉脱龙变的过程，既有观念被现实鞭笞得尸骨无存，而痛苦已经扎下树根，日渐壮硕，他是被剥削的贫瘠土地，想要出路，然而没有出路。
等到第二年夏，他终于破了一口釜，但也付出了点代价，在他身边的是一直与他有罅隙的程翰良。
程翰良这次没有与他谈“怯懦”，而是就欧阳修的《伶官传序》发出感慨。
他说，你不要怕，我也在这个残局之中。
“智勇多困于所溺，我的局限在于此。”程翰良与他面对面说道，眼中的光亮无比虔诚。
这个暗示再明显不过。李琅玉顿时不知所措。
他们在肉体欲望里做出面对，程翰良让他赤裸，剥开他的羞耻，一切回到原始力量，饱含着渴求。李琅玉只能在这灼热里交付自己。
很久之后，李琅玉数次梦到大学那年课上。
方教授说事实不可触及，他在这场残局里终于得到顿悟，孤子求生，求的是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程翰良的果，亦是他的果。他们从未如此互相靠近过，但好在不算太晚。
那天，他从小叶的车上跳下，义无反顾回到北平城内，他说，生于斯，长于斯，有重要的人在这里。而这，便是他未向程翰良交代的局限。
他们的交锋或刀光剑影，或无声无息，或釜底抽薪，或一赌千金，成了一盘“死活题”。
李琅玉孤子深入，发现程翰良也是孤子，彼此都成了对方的局限。
而这一切，即将结束。
1949年，春。李琅玉与程翰良回了家，院子里移入一棵新玉兰，次年，两株枝头爬满大片莹白，已是亭亭如盖。
番外《寻玉记》（上）
“丢了？”
李琅玉把空无一物的小木匣朝前一伸，眉梢也跟着挑高了几分。
小叶目光往上抬，嘴巴抿成一直线：“我也觉得奇怪呢，那玉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他说这话时，半截脖子缩起来，瞧着像只貂，藏在衣袍里。
五天前，程翰良用广州带回来的红翡重新制了块生辰玉佩，送给李琅玉，李琅玉让小叶拿着它，找家店，造个合适的匣子，配根系绳，装在一起。结果，他今日上午刚从银行回来，公文包都没放下，小叶便跑过来说，匣子一打开，玉不见了！
“你从店里出来，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有没有再碰它？”
“没有，绝对没有。”小叶挺直胸膛，十分笃信。
“那应该还在店里，你去开车，咱们现在就去找。”他边说边走，穿的还是上班外套，脸上淡定，但心里已经有些紧张。买椟还珠——也就小叶这脑瓜进水能养花的二愣子才办得出来。
潘记翡翠铺在西四牌楼一带，小叶找的便是这家。李琅玉问那老板，前日家里小弟定做匣子，落了块红玉在这，您有没有见着？
潘老板看了眼他身后的小叶，说：“是有这个印象，可那块红玉当时已经还给他了。”
小叶一听，有点懵，挠头纳闷道：“那这玉到底去哪了？”
于是老板又找来当时收账的徒弟，问起这事。徒弟想了想，恍然大悟：“这位客人走了之后，我确实发现台上有块玉，还以为是师父您之前给海主任定做的那块，毕竟买红玉的人不多，所以当天海主任来的时候，我就把玉给了他。”
潘老板走到柜子处，拿了一个小盒子，里面也是块红玉，他一拍大腿，骂那徒弟办坏了事。李琅玉劝道：“是家里小弟不谨慎，请问是哪位海主任，我帮您把这块玉送过去。”
“就是粮食局的海大富先生，家在朝阳门外大街61号。”
李琅玉听到“海大富”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小叶则在心里嘀咕：这海主任真够折腾，住朝阳门外不去东四里的铺子，专门跑到西四来，这由西向东的，开车得要一个小时呢！
二人拿着玉，依照地点来到海大富家。李琅玉另一只脚还没跨进门，便听到里面各种摔盘砸罐声，女人的斥骂从屋里传出来，像烟囱里放炮弹，炸得整栋房子都在摇。
“我就知道你又去找红菱那死狐狸精，小骚浪蹄子，我非得扒了她的皮！”
“我没有，没有！夫人你看，我这脸真是猫抓的！”海大富跪在地上，挪着膝盖来到他老婆脚下，像一只被拖动的醉犬。他赔着笑，讨好地将半边脸凑过去，结果狠狠挨了一巴掌。
“猫？那也是只偷腥的猫，怎么没把你挠死？”
海大富这人是个妻管严，却又偏爱拈花惹草，他养了个情人，叫红菱，隔三差五送点小礼，没少往那跑。
李琅玉让他们家下人通报一声，说是来还潘记翡翠铺的红玉。
“什么玉，你又给那狐狸精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