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赛先生”,从上层建筑各个领域反一反封建主义,这样才能更快地推进社会主义的不断发展……
……
使张敬怀特别感兴趣的是,这篇文章没有讲那些人所共知的大道理,也没有那些套话空话,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一篇文章要引证很多领袖语录的“党八股”式的议论,而是以自己的见解和自己的语言,叙述自己的新鲜观点。文章署名是“吉海岩”张敬怀从此注意“吉海岩”这个名字了。
因为在“检验真理标准”的轰轰烈烈讨论之后,大家的思想比较活跃。许多过去不敢讲的话,现在敢讲了。特别是省委的内参简报,办得很是生动鲜活,常常刊登些“越格”之文。因为是内部党刊,并没有领导干涉。不久,在内参简报上又有一篇文章,标题是谈谈大型国有企业的困境。文章中除了谈大型国有企业设备落后,产品质量低,人浮于事等等外,还谈了体制的改造问题,署名也是“吉海岩”。
过了几天,还是这个“吉海岩”的文章再谈大型国有企业的改造,竟然把大型国营企业比作“恐龙”,说是身重、头小、脖子长。其中还说:我们是“按搞行政的办法办商业,按搞商业的办法搞行政”,特别是要取消企业党委,改为“政办室”,这种观点是张敬怀所不能容忍的。他问卜奎:“这个吉海岩是什么人在哪里工作”
卜奎答复说是:“我们办公厅刚调来的一个大学生,是学经济的。”
张敬怀说:“你把他找来,我得和他谈谈。”
吉海岩来到张敬怀办公室。他一看,竟是一个乳毛未干的小青年。只从面容判断,不过二十岁。
“请坐吧。”张敬怀说。
吉海岩不卑亢地落座,等待领导问话。
张敬怀说:“最近我看了你写的几篇文章,满有新意的。”
“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没有认真推敲过。”吉海岩说,很真诚,不像是过谦之词。
张敬怀说:“不过,有些观点我也有不同意见。”
“哦那很正常。现在强调解放思想,我写文章时,并没有想到是不是领导有什么意见。如果写文章之前先考虑领导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就放不开思想了。”
“嗯,嗯。有意思,有意思。”张敬怀说。
吉海岩不语,等着领导进一步说什么。
张敬怀说:“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在一篇文章中,你把我们的国有企业比作恐龙,请你详细说说你的观点。”
“这只是一个形像的比喻”吉海岩说“恐龙的头小,脖长,身体大。我们国有企业的决策层,距离身体太远,隔着一条很长脖子。比如,基本建设投资,设备改造,从立项到批准、建设,也不知道要闯多少关,盖多少个章子。即使任命一个处长,也要向省里,部里打报告。其实,省里,部里对该企业有多少了解现在,讲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种体制不改,哪里会有生命”
“哦,哦。”张敬怀的口头气没有肯定,也不是否定,等他说下去。
吉海岩继续侃侃而谈:“某市有一个例子:大家都觉得该市应该建设一个大型超市。只立项,等待各级审批,弄了一年多,还没有破土动工。一个外商,租了一座空楼,稍加改建,不到三个月就开业了。我指的就是这种现像。”
张敬怀没有反驳他,继续问:“你还有一篇文章,说要大大缩减企业党委编制,取消组织部,宣传部,只要一个党委办公室就行了。人,财,物,企业党委都没有权力了。这是不是取消起码是削弱党的领导吧”
吉海岩说:“恐怕不能这么说。”
自从张敬怀上任,还很少有人这么和他说话。但是,他不计较,说:“你讲下去,讲下去。”
“关于企业党的领导问题,我研究过一些历史情况:在五十年代,我们推行过一长制,强调厂长的作用,还引用了列宁的话作根据。后来一反右派,强调党的领导,又讲一元化。六二年搞八字方针时,又强调厂长的责任制的作用。到了文化大革命,不是厂长的一长制,完全成了党委书记的一长制了。现在的企业中的厂长和书记,哪一个不是共产党员为什么把他放在书记的岗位上,他就代表党把他放在厂长的岗位上,他就不能代表党这从逻辑上就讲不通。”
“按你的说法,把企业党委改成办公室,七八个人,怎么加强党的领导,怎么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张敬怀问。这是直接批评了。
吉海岩说:“要加强必须改善,不改善无以加强。”他是在反驳张敬怀书记,仍然不卑不亢。
张敬怀有些不高兴了,说:“要讲加强党的领导,你还是嫩一些。”
“嫩不嫩,我不知道。明前的龙井茶,都是嫩叶子。”又是在反驳书记。
张敬怀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这个同志,我是和你讨论问题,你怎么这么和我说话呀”声音提得很高。
吉海岩仍然没有表示谦虚态度:“因为是你要和我讨论问题,我才这么说。
讨论问题,是用不着高音的。“
张敬怀有些光火:“好了,好了。就说到这里。你走吧”
吉海岩站起来,说:“这是领导找我讨论问题。我必须声明的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如果是领导命令,组织决议,我是会无条件地服从的。”转身又补充一句“谢谢领导的接见”
吉海岩走后,张敬怀好一阵烦恼:在文革中不必说了,那是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他在领导岗位上时,还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下级以这种口头气和他说话的。
转而又一想:现在不是强调解放思想吗强调不要惟上惟文吗怎么这个青年和我说了这么几句,我就不能容忍了呢现在真正敢于和领导有不同意见的,是太少太少了。我们常常提倡敢于向领导提出不同意见,敢于“犯颜直谏”,怎么自己也犯了这种毛病:一听到点不同意见,就想拍桌子呢心胸怎么这样狭窄呢常此以往,自己是难于听到不同意见了。那是很危险的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晃然开朗许多。我得和吉海岩再谈一谈。这个青年的思路新,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肯定在工作中会实事求是,能够反映真实情况。目前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吉海岩回到办公厅,也在想:张敬怀是省委书记,在他接触过的领导中,能够这么坦诚和一个青年下级讨论问题,是太少有了。先不说别的,只从地位、年龄上说,张书记是领导,是长者。尊敬领导,尊重长者,是我们的传统美德,这一点,自己就做得不够。我得找个适当机会向张书记做点检讨。
又过了几天,吉海岩第二次奉命来见张书记。
张敬怀请吉海岩坐下,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说:“上次我们的谈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只是后来,我有些不冷静。这是要请你原谅的。”
吉海岩说:“我也觉得自己态度不好。我这个人毛病很多,最主要的是缺乏谦虚谨慎的作风,在很多时候自高自大。像对您,您是领导,是上级,您的水平、人格,是大家公认的。即使作为尊老敬贤,我的态度也不对。我向张书记表示道歉。”
张敬怀说:“用不着的,用不着的。你讲的这些,可能是你的缺点,从某个角度说,这比那些随波逐流,看风驶舵的人要高尚得多。”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是自己的缺点。”吉海岩诚恳地说。
张敬怀说:“如果你自己认为是缺点,这种缺点,改起来,比起那些虚伪的人容易得多。人的思想观点,容易改,最难改的是人品,所谓本性难移。”
“我这些缺点,要改也不容易。”吉海岩说。
张敬怀的话头突然一转:“你给我当秘书怎么样”
这句问话,几乎吓了吉海岩一跳,略作思索后,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称职当您的秘书呀就我的性格、气质就不行。”
张敬怀紧追不舍:“你可以先试一试吗帮我工作一段。无论我或者你,觉得不合适时,你随时可以不干,我决不会强留你。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也可以另分配你的工作。”
这样,吉海岩做了张敬怀的秘书,是在试用。
因为吉海岩没有家,像卜奎一样,在省委机关张敬怀办公室隔壁,用了卜奎那个小办公室;在张敬怀家里,原来卜奎住的西下屋,也归了吉海岩,算是办公室兼宿舍。
这天是星期日,省委没有会议。张敬怀在家里批阅文件。弄了两个多小时,觉得头晕眼花的。走到院子里打了一阵太极拳,然后闲步走到吉海岩的屋子里。
嗬满屋满地堆得都是书。那张桌子上,铺着一块毛布,还放有文房四宝。读书和书法,也是张敬怀的癖好,他更有几分喜欢这个小青年了。吉海岩正埋头写字,见张敬怀进来,忙放下笔,恭敬地说:“啊,张书记。”
张敬怀走近,见吉海岩正写一首七律,还有两句没有写完,说:“你写,你写。”
“我写得不好,只是有兴趣,即兴玩玩。”
“你写,接着写。”张敬怀又说。
吉海岩低头写,张敬怀一转身,见旁边的小茶桌上,摆了一盘像棋的残局。
张敬怀也喜欢下棋,他是以研究战略战术的态度喜欢像棋的。他看了一会盘残局,吉海岩的诗也写好了。张敬怀走近看,作为书法,有些幼嫩,但很有功底,结构、气势不凡。
张敬怀细看那首七律,题目是观棋有感
楚河汉界两壁城,江山何日有太平
车马直踏兵卒血,炮火横轰将帅营。
鼙鼓惊风刀冷冷,战旗吹雨血腥腥。
虽无人头随子落,人有杀法征战心。
“不错,不错对仗比较成功,你很有些文学功底呢。”张敬怀称赞着。
“水平不行,我只是喜欢。”
“我也有这方面的爱好。”张敬怀说。回头又研究那残局。
这个残局的红方只剩下一个单士和单像,一个兵攻到了士角,一个马尚在河边。黑方也只剩下一个卒,双士,单沉底炮。张敬怀研究了半天,觉得应该在第十步黑方胜。
张敬怀说:“咱们就一个残局下一盘如何”
吉海岩说:“可以,请您任选一方。”
张敬怀选了黑方,红先。走了几步,张敬怀把红方的单士吃了,卒攻到了中心。只要再走两步,马卧槽,红方必败。走到第八步时,吉海岩把自己的沉底炮拨边,显然是要利用老将不能“对脸”这一规则,将对方将死。张敬怀觉得还需要两步。他没有想到,这是吉海岩虚晃一招,走了一步帅四平五。张敬怀跳了一步马,这时吉海岩才把沉底炮走在自己的老帅下面照“将”。张敬怀只得认输。
这时张敬怀才知道,吉海岩那虚晃一招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称赞地说:“你的棋艺不错,不错”
过去张敬怀和许多人对弈,级别相等的,都是互有输赢,而下级和他下棋,总是他赢。他知道是下级不敢赢他这个上级。这种故意让棋,实在没有意思。而这个吉海岩敢于赢他,使他感到高兴这又是吉海岩真实、值得信任的一面。张敬怀兴之所至,说:“我也写一首诗赠你吧。”
“那就谢谢张书记了。”
随即铺好一张宣纸,调好墨汁。张敬怀略作思索,也写了一首七律。题目是:
残局
兵临城下卒过濠,孤士独居相单挑。
残军犹作困兽斗,剩勇偷磨穿心刀。
栈道明修炮隆隆,陈仓暗渡马啸啸。
杀机隐隐蛇吐信,成王败寇棋一招。
张敬怀写毕将笔一掷,说:“作为我俩第一次对弈的纪念吧。”
吉海岩细看这幅字,笔力遒劲,结构在松散中现出严谨,随意中又有总体构思。说:“看书记这幅字,在您面前,我就不敢动笔了”
张敬怀说:“这棋艺和书法是不能和级别成正比的。”说着大笑,感到很痛快。这算是对吉海岩另一番考核吧。
第九章欢迎和欢送
胜美高中毕业了,却没有考上大学。这对于都争强好胜的母女二人,却是一个天大的打击母亲想让老爷子说句话,安排在某个单位,那怕是一个普通干部也行,可是`老爷子说“考不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小学也没有上过。我看让她从工人干起好”
可是一个省委书记的女儿当工人,母女的脸面挂不住,为此夫妇又闹了一次大翻脸。
胜美就在家里闲呆着,等着明年再考。
“赛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天外飞来一个“金元宝”。
有一天,张敬怀和秘书卜奎都公出到外地了。保姆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是艾荣的老乡。来了老乡,当然得接待。保姆冲好了茶,出去了。艾荣打量这个人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见了面又十分谦恭。却想不起这个老乡是谁。
过了一刻,这人忽然说:“姐,姐呀你还认得我吗”
艾荣一时被那个“姐”字叫蒙了,呆呆地看着他。
“姐,你再看看,你兄弟,这耳朵后面,那块痣……”
来人扭了扭脸,可不是,那里有一块月牙形的黑痣。于是回忆的钥匙,打开了三十年前的闸门……
那是一九四九年,全国革命胜利的前夕,国民党军大溃退。路过他们家抓兵,把才十五岁的弟弟艾万福抓走了。不久艾荣也参加了解放军。
艾荣父母早亡,她和弟弟是姨妈养大的。
那时,姨妈家开了一个杂货铺,卖点烟酒糖茶什么的。从解放建立新中国,对于一个人的出身成份,比现在的“学历”要重视百倍。开个杂货铺,又雇过一个伙计,有过剥削,成份应该定为“小业主”,即等于小资本家。还有一件事是,她弟弟虽然是被国民党抓兵抓走的,以后也再无音信,但到底是跟国民党走的,不光彩所以艾荣参加革命时家庭出身,一直填的是“城市贫民”,如果她填“小业主”,参军、入党、提干,不仅影响本人,还会影响下一代。现在看来很荒唐,当时却是持续数十年的真实。艾荣的家庭出身和弟弟的去向,从她参加革命那一天,就向组织隐瞒了,即使一九五八年的“向党交心”运动,也没有讲过。
和张敬怀结婚时,更是瞒得严严的,一直到如今。
新中国建立后,弟弟也没有任何消息,是在战场上被打死了还是去了台湾被解放军俘虏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那样,他就是被“解放战士”,会来找他这个姐姐的。
后来一系列政治运动越来越证明,她暗思暗想,她向组织隐瞒了一个家庭重要成员在国民党,不管具体情况如何,给她一个党内警告处分算是轻的。隐瞒的时间越久,她的错误性质越严重。她想,弟弟肯定是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如果弟弟没有被打死,就算她有“海外关系”“海外关系”在当时是何等了得的大问题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文化大革命”中,斗得你掉一层皮,算是轻的。
“我忘了吧,忘了吧我根本就是城市贫民,从来没有过一个叫艾万福的弟弟。”
可是现在弟弟却活生生地坐在她的面前。艾荣轻轻把房门关上,急急慌慌地低声问:“你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沉默了半天,又说:“你走吧,走吧。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弟弟也把声音压低说:“我被国民党抓走后,就一直当兵。解放军渡过长江时,我们在武汉。后来退呀,退,一直退到广西省的十万大山中。我在那个部队交了一个好朋友,是个连长,咱们的老乡。后来我给他当护兵。解放军在十万大山剿匪时,部队被打散了。连长和我借机把一个团长毙了。他身上装了很多金条,我们两个分了。后来,我到了南京附近的扬州,用那些金条,开了一家小纺织厂。
我改名叫陆中林。“
“你现在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呀”艾荣问。
弟弟说:“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公私合营,我算是私方代表,当了一名副经理。直到如今,经过那么多运动,组织上也没有谁发现我有任何问题。”
“你来找我要做什么”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姐姐。你难道忘了你这个弟弟了已经三十多年了,你的弟弟夜里梦,白天想,你不会知道,你的弟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遇到了多少危险姐呀,姐呀,我的亲姐呀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事,才找到姐姐的呀”
“关于你和咱们姨家的事,我也从来也没有讲过。就是现在讲了,向组织隐瞒重大问题,也是错误的。我现在很好,你走吧,走吧”姐姐哀求似的劝弟弟。
弟弟说:“刚解放时,我开那个小纺织厂,只用了一部分金条。还有一部分,我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文化大革命也没有被发现。最近国家形势大变,政策允许私人投资。我用那部分金条,又在银行贷了些款,开了一个工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