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心里便豁达了,抬手指了指前头的座位道,“师父坐呀。”
她现在一口一个师父喊得倒是流利顺畅,大概也都得益于楚离时不时的威逼压迫,强权下头出成效,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谁知楚离却没坐在椅子上,反而是挨着她的床沿坐了,极自然的伸出手来,用手背在她额头上试了一试,眉头舒展着点了点头,“已经退热了。”
他的手背柔软温暖,在夕鸢额头只停留了片刻的功夫,却让夕鸢心口一跳,有些不大自在。她当然不是那种推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只是楚离一直以来都让人觉得有种淡淡的距离,不好亲近,如今他主动打破了这屏障,倒让人有些不大适应了。
烛火下楚离的轮廓显得没有那么棱角分明,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柔和,夕鸢不自觉的向侧面闪了一下,低低道:“嗯,那个……给你添麻烦了。”
“倒也谈不上麻烦,好在昌平洲大,该有的药材也都一应俱全,你若是病在荒郊野外,那才是真正的麻烦。”楚离不以为意,从衣襟中拿出个小瓷瓶来,上头描着素色花样,古朴好看。他倒了一粒黑色药丸在左手掌心中,墨黑之色愈发显得他手掌细腻光洁,但右手常年握剑,大约就没有这样干净柔滑了。
“把这个吃了。”
夕鸢拈过丸药,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看楚离的模样大概也是不打算说了的,便乖乖仰头吃了下去。这药看着漆黑,吃到口中却没有什么苦意,反而有些清甜,像是初夏时节新熟的蜜桃。
“这是什么啊?”夕鸢有些意犹未尽,很想再开口要来几颗,嘴里没滋味时便当糖来含着也不错。
楚离将那瓷瓶放在她的枕边,淡然道,“就是些养身的药丸,从前练功觉得累了,师父便让我含上一颗,你若觉得嘴里没有滋味,自己倒出一颗含着便是。”
咦,倒是和她想到一起去了,送上门的东西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何况听楚离话里的意思,这小药丸也是颇有来路,夕鸢便毫不客气的收了下来,“多谢师父了。”
楚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又缓缓挪开,望向桌上烛火,“白日里你昏睡之时,神情颇有些挣扎,可是被梦魇了?”
夕鸢怔了怔,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点了点头道,“是做了梦,梦到一些从前的事情,神情不好也是正常。”
楚离神情微动,抬眸道:“是梦到了从前的不快之事?”
不快?那些事情,根本就是苦难,哪里能用简单的不快二字形容。夕鸢不由苦笑,“都是些许久以前的事了,岂止不快,真的是宛如噩梦一般。只是年份久远,一直积压在心里,想不起来倒也没什么事。今日或许是病的糊涂,才梦见那些事情了罢,现在清醒了便好了。”
“从前的苦痛之事,若想忘记,确实不易。”楚离的目光仍旧凝视着幽幽烛火,声音不高,“不过既然都过去了,倒也不必太过执着。”
夕鸢眨了眨眼,抿唇笑道:“多谢师父安慰,只不过这话由你来说是不是不太合适?先前对复仇,师父似乎也是执着多年,不肯放弃念头啊。”
楚离看了她一眼,随意摆了下手,动作十分洒脱,“这是两回事,怎可相提并论。”
夕鸢猜想自己再说下去,楚离必定又要搬出师父架子来压着她,便索性不与他争辩。她醒过来时便已是深夜,也不知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这是到哪儿了?”
“已经到了瑶州,离苏州大约还有三日的路程,你按时服药,下船之前便可无碍。”
夕鸢想到自己的病还是他给治的,风寒虽然不算大病,可从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感觉来说,显然都恢复的极快。在这个年代,楚离能有这两下子,医术也算不简单了。
“师父居然还会看病,我实在有些好奇,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你不会不懂的?”
“人无完人,我不会的事自然也有许多,这些都是日常所需,我也是稍有涉猎,不算精通。”
夕鸢打趣道:“这么说来,师父对自己的医术倒不算很有信心?莫不是是拿我开刀做试品了罢?”
楚离唇角微微挑起,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故,眸中仿佛也闪烁着些许微光,显出一股别样的魅惑意味,“再胡言乱语,仔细我配两幅药掺在你的药里,喝的你再躺上两天。”
夕鸢知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笑盈盈道,“师父就我这么一个徒弟,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不知怎么,从前与人再怎么投缘,也不曾这样肆意说笑。不知是如今没了端亲王妃那重身份的缘故,还是因为面前之人是楚离的缘故。
“如此的油嘴滑舌,巧言善辩,可见病是好了大半。”楚离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仿佛是瞧见夕鸢手边的水杯已经见了底,便又替她斟满了一杯。
如此简单的一个举动,却十分妥帖细致,夕鸢暗自想到,这生病了倒也有些好处,连楚离都亲自劳动,来替自己倒水。
她越想便越是觉得奇怪,记得楚离与她第一次照面的时候,那眼神像是含了冰的刀子一般,锐利刺骨,看的人不寒而栗。如今两人能变成这般局面,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了夕鸢的预料,也是她当初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
那会儿楚离为什么对她流露出那种神情呢?难不成自己从前得罪过他?
她蹙眉仔细想了想,却也全无头绪,不过也是了,这身子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最多也就是入宫去看看太后。顾府家教也算严谨,顾夕鸢自己更是名门闺秀,怎么会招惹上楚离这样的人呢?
要不是因为自己,那难道是因为顾府?
夕鸢心头一动,想到楚离先前说的仇敌,不知为何,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的仇人是否与顾府有些关系?
只是这些事,想来想去也不过是猜测而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话说的极好,虽说这会儿已经不再发烧,可身上还是乏累的很。船身悠悠轻晃,外头水波涟漪的细微荡漾声音纷沓入耳,脑子又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还是等养好了病,有了精神,再去思考那些耗费脑子的事罢。
不知是楚离配的药方管用,还是那桃子味的小药丸管用,第二日夕鸢便再不觉难受,下地走动全然无碍,只是云谨仍旧放心不下,时时过来盯着夕鸢,不许她吹风,更不能误了喝药的时辰。
夕鸢觉得自己压根就已经大好,偏偏云谨和染香不肯相信,总拿她当病人对待。只是在船上束手缚脚的日子也不必再忍受多久,因为这船已经靠近了苏州码头,到了正午时分就可停泊。
走了这么久的路途,又遇上这么多的事情,如今总算到了目的地方,夕鸢心头自然欣喜。只是却也到了该盘算打点的时候。下了船要住在哪儿便是头一样问题,难道还要住客栈么?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一直盘旋到了下船,楚离和王富带了几个水手去将马车弄上岸来,夕鸢将银子递给船老大,又多谢他这一路的照料。船老大接了银子,又十分客气的问她在苏州可有落脚之处,若是没有,他在这儿还有些熟人,可以帮忙找找宅院。
夕鸢想到自己这会儿正愁着此事,刚要点头称是,楚离却在此刻骑马上前,王富赶着马车跟在后头,只听他淡淡道,“上车罢。”
夕鸢忙道,“且等一等,这位船家正说在苏州有些熟识的朋友,可以帮忙找人看看宅院呢。”
“看宅院?”楚离斜飞入鬓的眉毛微微扬起,“你看宅院做什么?”
夕鸢简直不知他是不是明知故问,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对苏州是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熟识的亲戚朋友,自然要自己找地方住才行。”
楚离微微颔首,“这事儿你先前与我说过,我也同你讲了,宅院的事不必你操心。好了,上车罢。”
夕鸢愣了愣,怎么自己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他还是一直催促自己上车呢?她又转念想到,楚离既然与苏州颇有渊源,也许他在苏州也有些人脉,已经替她寻到了好宅子,所以才说不必自己操心?
半知半解的,夕鸢还是上了马车,一路上也不知是要往哪儿去。她掀起帘子向外望去,只觉苏州的街道与京城大不相同,许是因为这儿没有那么寒凉的缘故,街上行人的衣裳看着也都不那么厚重。
马车平稳的向前行进,染香脸上也都有些淡淡的兴奋与期待之意,云谨轻声道,“真是没有想到,咱们居然真的到了苏州,感觉就跟做梦似的。”
染香笑盈盈的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拧,“可觉得痛不痛?若是觉出痛劲儿,那便不是做梦了。”
夕鸢看着二人笑闹,唇角也噙着淡淡笑意,从京城出来之后,她虽然从未说过,心里却一直有种不安感觉,总觉得空落的很,不知道前方能落脚的地方究竟在哪儿。如今到了苏州,看着这街上的喧闹繁华,她心头才终于松快了下来。
这儿,就是她往后要过日子,要生活的地方。
似乎是拐过了两条巷子,眼前这条街明显比方才安静了许多,两旁都是高门大院,气势不输京城中的大户宅院。
这时马车缓缓停下,王富在外道,“到了,请小姐下车来罢。”
这就到了?
夕鸢一愣,第一反应是,难道楚离是让她去买这儿的宅院,这也未免有些太过于奢侈了。打个比方来说,倘若夕鸢想买的院子是普通楼房,那眼前的这些宅院,便是如同高档别墅一样的存在,根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这不成,楚离真拿她当女大款了,夕鸢蹙了蹙眉头,走下车去想同楚离解释清楚。自己只是想要个能过日子的院子,而不是要一座媲美相府的豪宅啊。
谁知她刚一下车,便见到门口的小厮迎上前来,楚离在旁淡淡吩咐,“去让人将马车里的东西都取下来,送到东厢去,沈管家呢?怎么不见他人?”
那小厮手脚麻利的牵住马匹,恭恭敬敬同楚离道,“管家收账去了,不知道少爷今儿个回来,大约傍晚能够回来。”
楚离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马鞭一应递了过去,十分自然的使唤着那小厮。夕鸢在旁看得有些发愣,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再看身旁的染香与云谨,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
“怎么了?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进来?”楚离回眸见她还站在原地,微微挑起些眉头道,“一会儿让管家媳妇带你去后面厢房先安顿下来,旁的事情过一会儿再说,先进屋来。”
夕鸢抬头看着眼前的门户,虽是简单式样的黑漆木门,可看起来气势恢弘,一砖一瓦都是精心所制。方才那小厮又喊楚离少爷,又提到管家如何,这么说起来,这儿是楚离的家?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第九十二章人见人爱,男女通吃!【手打】
刚走进正厅没有一会儿,便从里走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看起来也极为爽利能干。楚离同她吩咐道,“你领着她们进去,好好安顿一下。”而后又望向夕鸢,“这是陈管家的媳妇,你先跟着她往里去,让她陪你说说话,也好讲讲这儿的情形。”
夕鸢知道这一时半刻的也问不清楚,况且她心头也确实有疑惑万千,便轻轻点头,带着染香与云锦同那位陈嫂子一起,往后头的院子去了。
在门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院子修的大而已,真正到了里面,才发觉这园子修的真是豁亮别致,格局与北方更是大不相同了。山亭水松这些就自不必说了,从前端亲王府和顾府修葺的都是厚实庄重的路数,只看花园便能够感到主人家的威仪声势。可眼前这处园子,门脸虽然也极有厚重敦实的感觉,里头却玲珑精巧。两旁更是栽种了许多的仙客来,和白玉兰种在一处,红白交映,高矮不齐。又有青松巍峨,伴着流水淙淙,锦鲤四游,实在看的人心旷神怡。
陈嫂子十分热络健谈,一路指着园林的精巧之处与夕鸢细细讲说,又道,“可惜小姐是这个时节过来,有许多景致都不得而见了,不过也无妨,等到了春天的时候,小姐可以再仔细转转园子,来日方长嘛。”
夕鸢刻意忽略了陈嫂子口中的意味深长,含笑与她寒暄,“这园子修的这样精巧别致,不知是哪一位能工巧匠设计的格局?”
“不瞒小姐说,正是我家夫人,夫人的才思,那也算是苏州城的头一号人物了。只可惜她与老爷去的早,留下少爷一人空落落的住在这园子里头,唉,说起来这心里便不是滋味。”
夕鸢想到从前楚离也与她说过,他娘是苏州城有名的才女,原本意味就会谱曲吟诗罢了,没想到连园林设计都会。
“哎呀,瞧我可真是,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话来。”陈嫂子见夕鸢不语,连忙笑着道,“小姐一路从京里过来,必定乏了罢,一会儿我让人将热水备好,小姐先沐浴更衣,人也能清爽些。”
夕鸢客客气气的拉着她的手笑道,“麻烦陈嫂子了,只是陈嫂子怎么知道我是从京里来的?我方才仿佛没有提过。”
陈嫂子利落道,“嗨,这不难猜,听小姐口音就不是南方人氏,且少爷又是从京里回来,所以便猜想小姐也是京里来的。这苏州气候与京城不大相同,小姐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或是缺了什么东西,都一应打法人来告诉我就是。对了,一会儿再给小姐那儿派几个丫头去,都是手脚麻利的,定能服侍好小姐。”
夕鸢抿唇笑道,“陈嫂子不必麻烦了,我们不必人服侍伺候,我和我这两位婢女,自己就能将事儿都做了。何况我们也只是暂住几日,等找到了合适的宅院就搬过去,所以真的不必费心太多。”
陈嫂子闻言却笑着摇头,“那怎么成,小姐是少爷的客人,那就是咱们府上的贵客,我是理应伺候好小姐的。至于换不换宅院的事,小姐还是同少爷再商量罢。呀,瞧瞧,说着话儿就到了,小姐请这边走,留神脚下的门槛。”这东厢里头大约有三四处房,看着像个小小的四合院,陈嫂子领着夕鸢进了正中的一间,又让外头两个丫鬟进来,替夕鸢将东西摆好。云锦和染香见了连忙跟着一起去弄。夕鸢请陈嫂子坐下,笑着取了些碎银子道,“劳烦陈嫂子了,请嫂子拿着吃茶罢。”
谁知陈嫂子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哪里能收小姐的赏,这都是咱们的份内事儿,小姐千万别再客气了。”说罢便站起身来,“我去瞧瞧那热水烧好了没有,小姐先坐着,只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云锦这会儿恰好从屋里出来,见夕鸢手中还握着银袋,便上前低声道,“怎么,那陈嫂子连赏钱都不肯收?”
“是啊,怎么都不要,说话办事都这样细致周到,我总觉得这楚家不似个简单的人家。”夕鸢将银子收好,又对外头努了努嘴,“你看看这陈嫂子的气度,哪里像个普通宅院里的管事婆娘呢,这一定是主子御下有方。”
“小姐就没问过楚公子,他家里从前的出身背景?”
夕鸢摇了摇头,喃喃道,“我还以为他父母死后,家道中落了,谁知竟这样富贵……”
难怪啊,难怪说要用银子自然就有,又在银钱方面花的如此随意,住着这样的宅子,怎么花钱都不奇怪了。
只是,既然家道兴隆,他又为何要跟在宇文昊身旁呢?就只是为了报仇么?
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堆念头横在那儿,夕鸢摆了摆手,蹙眉压低了声音,“无论怎样,这儿肯定不太简单,咱们还是赶紧找找房子,早日搬出去罢。”
云锦连忙点头,“奴婢想的也是,小姐这样无名无分的在楚公子家里住着,也未免要招来闲话。”
没想到云锦在意的还是这些名节名分,夕鸢哭笑不得,但终于两人目的一样,就是另择屋檐。
收拾好里屋之后,那两个丫头,出来与夕鸢请安之后便退了下去。不出片刻工夫陈嫂子又过来,说热水已经烧好了,又说楚离还有些事情,不过晚些会与她一起用膳。
夕鸢点头道,“知道了,有劳陈嫂子。”
既然如此,那就等到了晚上用膳的时候,再问个清楚罢。
痛痛快快的洗了澡后,果真人也清爽了许多,这儿气候不冷,屋子里又生着炭火。但染香却还是给夕鸢挑了厚实衣裳,又罩了件云霞紫绣翡色蝴蝶的衫子,出门还得另加披风。
南方虽说气候没那么寒气重,但湿气却大,这会儿毕竟也是深秋时候了,确实不可大意。
收拾过后,云锦又似无心一般轻声道,“刚才奴婢去给陈嫂子送香皂时,听她说这楚?b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