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丫鬟作者:肉书屋
又收拾东西,将绸缎云锦哆罗呢放进装布料的樟木箱子里,锁上,将衣裳收进柜子,银子放进银匣,取出首饰匣子,把首饰一一分开,免得碰撞变形,分别用丝帕包好,放进一个个的小锦盒里,最后一同放进柜子里,锁上柜门。
有一技之长就是不同,琳琅现在十分感激祖母,在她残废颓废的时候悉心教导她,苦练书画绣艺十八年,才有如此手段。再存几年梯己,她就得想方设法脱籍出府。
忽听窗外有人道:“姐姐在家么?”
琳琅听是鸳鸯的声音,忙笑道:“是鸳鸯?快进来!”
鸳鸯走进来笑道:“两个月不见姐姐,姐姐越发出挑得好了!”
琳琅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又端了八宝盒到她跟前,笑道:“真真你这张嘴,惯会讨人欢喜!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我原说明儿去找你呢!”
鸳鸯递来一个荷包,道:“我许姐姐的荷包早就绣好了,特给姐姐送来。”
琳琅端详手里的荷包,白缎子底儿,绣着红梅,针脚虽不是十分工整绵密,花儿扎得还算娇艳,遂满口赞道:“这才多久,你花扎得越发好了。”
鸳鸯笑道:“姐姐这是臊我呢!哪能跟姐姐比?老太太现今最喜欢穿姐姐做的衣裳。”
琳琅闻言道:“你得空就过来,我教你。”
鸳鸯喜道:“姐姐愿意教我?”
教会徒弟饿死师兄,针线活儿博大精深,针法万千,许多针线上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窥得自己的绝艺,虽说主子身边的丫头做的活计细致,但其实论起针法绣工却未必比得上他们术业有专攻。故此,鸳鸯没有想到琳琅竟不似他们这样藏私。
琳琅笑道:“趁着年下在府里,你用心学,我自然用心教。”
次日,鸳鸯做完活计,果然往琳琅这里请教针线。琳琅原就爱她为人,遂从头开始倾囊传授,连带也教她识些字。她自幼随着祖母学艺,兼之祖籍本就是姑苏人氏,祖母又是民国时上海租界大户人家的一等绣娘,那一手苏绣端的名扬江南。
鸳鸯年纪虽小,人却伶俐,学得异常用心,每日做完活计必至琳琅处,或描花样,或擘丝线,或练针法,真真是从配色学起,一日不落。
红杏笑道:“难为她小小年纪风雪无阻,让她晚上住着吧,第二日起来再回去。”
喜得鸳鸯连连作揖道谢,既然红杏都同意了,琳琅自是求之不得,免得她摸黑回去。
琳琅教了她一个多月,给元春的衣裳业已做完,才送了过去,已出了正月,北静王妃打发人来借用她,贾母和王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命琳琅收拾铺盖东西过去,琳琅只得给鸳鸯留下零碎缎子和丝线,让她自行练习。
上回在北静王府住了两个月,琳琅并没有见过北静王妃,这次初进府,便得召见。
北静王妃笑道:“你上回打的结子和花儿,郡主送到宫里给公主,公主爱得很,额外赏了你一对赤金点翠的长簪和两匹宫缎,回头让映红拿给你。听闻你绣工了得,十月是主子娘娘的千秋,你给我绣一幅插屏芯子可使得?”北静王妃预备的千秋节礼中自然也有屏风,若琳琅绣得好,就用她的,若绣得不好,就用采买来的,亦是两手打算。
琳琅忖度片刻,心中蠢蠢欲动,笑道:“原能绣得,只是越好的东西越费功夫。”
北静王妃道:“慢工出细活,我自深知,给你八个月,你可绣得一幅?”
琳琅道:“倘若八个月内心无旁骛,赶一些倒也绣得。”
北静王妃听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安心住下,我打发人给你送料子绣线去。你和听雪最熟,仍旧和她住一处,让她给你打下手。若绣得让我满意,我必有重赏。”
琳琅忙道:“谨遵王妃吩咐。只是,不知主子娘娘最喜何物?”刺绣亦要投其所好。
北静王妃目露赞许,道:“主子娘娘慈善仁厚,最是个菩萨似的佛爷。”
琳琅听了,已有了主意。
她虽和听雪一屋住,但听雪却是带着两三个针线上的丫头给她端茶倒水打下手,琳琅连连推辞,听雪笑道:“妹妹如今可娇贵着,你针线原就好,正盼着你绣一幅能给王妃添体面的,最该心无旁骛,你只管受着,待你绣好了,我再受你服侍不迟!”
琳琅闻言一笑,摆上绣架,思索再三,从北静王妃送来的料子中选了一匹极轻柔的软烟罗,听雪见状,惊道:“你竟在这样轻薄的料子上绣花儿?”
琳琅笑道:“这样才能显出真功夫呢!”
思索数日,打了腹稿,琳琅选出需要用的丝线,叫针线丫头擘线,需有粗有细,其中更有一根丝线擘为二百六十毛,竟无人能做到,她们顶多能擘到一百八十毛,琳琅只得亲自动手擘线,还得打磨与线相配的绣花针,细之又细,尖不容发。
擘线、磨针、刺绣,繁琐之至,琳琅专心致志,十分用心。
北静王妃早就从琳琅起针时得知绣图之尺寸,原是绣的大插屏,故命工匠精心做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的架子,平时仍如往常人情来往,不知经历几日几何,北静王妃带着水清赴宴回来,就听映红来回道:“琳琅来了。”
北静王妃屈指一算,道:“竟绣了整整八个月,收针了?”
映红点头道:“今儿个刚收针,正等着王妃回来,这琳琅倒真是尽心。”
北静王妃忙命叫她进来。
琳琅手里捧着锦匣,进来请了安,笑道:“王妃,郡主,奴婢幸不辱命。”
北静王妃命人接过来,打开锦匣,取出一卷软烟罗,三四个丫头徐徐展开画面。
屋里明亮非常,只见那绣品泛着七彩虹色,空气中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动华光。
底薄如蝉翼,远远看着犹若烟雾,偏偏这样轻薄的软烟罗上祥云影影,仙气绰绰,似有七彩虹光从中激射而出,虹光中福禄寿三仙脚踏祥云,紧跟着麻姑献寿,其后是无数神仙天女骑仙鹤、捧仙桃、敬百花,疏密有致,就好像从画上走下来恭贺寿日芳辰一般。窗外一阵秋风进,软烟罗随风飘动,画中情景更显得活灵活现。
北静王妃看得目不转睛,失态地惊呼道:“竟还是双面绣!”双面绣并不难得,比这好的绣品北静王府多着呢,难得的是绣得如此繁复,北静王妃取其新巧而已。
琳琅微微一笑,综合古代苏绣之长,利用光线,绣得很有立体感,这种绣法用于绣人物最好,道:“正是,劳烦几位姐姐翻开背面让王妃瞧瞧。”果见背面仙人背影,仙禽华尾,还有绵延不尽的贺寿队伍,偶一侧面,脸上纤毫毕现,数不尽有多少人头。
所谓双面绣,就好像绣一个美人,一面是美人的正面,一面是美人的背影。
北静王妃近前端详,平滑轻薄,没有一点线头和瑕疵,不禁惊叹道:“这样薄这样软的软烟罗,竟能绣出这样的双面绣,这得多细的针多细的丝线,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水清亦觉惊骇不已,打量了好一会,方道:“我自小到大,什么样的好绣品没见过?便是一百个绣娘一年绣一匹的也见过,比这还好,只有一件,见了这绣品,就觉得画中仙人好似立刻就要从画上走下来,向看画者恭贺芳辰似的,倒新巧。”
第13章013章:
都说慧纹好,不过因她是闺阁千金,精通书画,偶绣一两件,折枝花卉配以诗词,非市卖之物,一干浓艳匠工远远不及,故此逝世后其绣品便成无价之宝,但论及绣图之布局、字迹之秀逸、针脚之无痕,慧纹未必及得上琳琅术业有专攻。
琳琅的绣工源自苏绣,融合顾绣,和各家所长,历经中华民族无数代的心血积累,是上千年前辈们智慧的沉淀,绣出来的图案已经不是物事,而是一种艺术。
但是,若真和皇家王府御用绣娘相比,琳琅却又不及他们了,所能倚仗的乃是书画。
北静王妃笑道:“这样精巧的东西,主子娘娘必定喜欢,我竟有些舍不得了!”
水清笑道:“主子娘娘喜欢,我们的心就尽到了。”
随后北静王妃打发工匠将绣图镶在架子上,大管家看了一眼后,啧啧称叹,道:“这样好的绣品在外头便是三四千两都买不到,虽非名家所绣,然加上这样的架子,放在千秋节礼上十分体面。前儿个遇到东平王府从江南采买的绣件儿还不及这个呢,倒花了三千多两。”
北静王妃听了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那些绣娘绣出来的未免有些俗气了。”
水清道:“须得重赏琳琅才是。王妃不知,年初她来的时候,知道我将那三盆花儿都送宫里去了,竟费了大半个月给我编了两个极精致的牡丹花球,两个笔筒倒让溶儿讨了去!”
北静王妃点头感叹,问道:“你看着怎么赏她?须得比去年厚一些儿。”
水清想了想,道:“难为琳琅忙活八九个月,竟瘦得几乎脱了形,可见这样的精巧东西着实费心血,怪道她不爱张扬。依我看,就赏她两匹宫缎、两匹宫绸、两匹绢、两匹绫、两个荷包,荷包里各装两块寸金,听雪说她还识字,再赏她一套文房四宝,王妃看可使得?”
北静王妃道:“再添一副外头孝敬我的金头面,原不是咱们家的丫头,自然要重赏。让她在府里多顽几日,养好了身子回去。府里丫头做四季衣裳的时候可给她做了?”
水清笑道:“春季、夏季和秋季的衣裳各给她做了两套,月钱按一两的例。”
北静王妃赞道:“正该如此。打发她回去的时候,给荣国府老太太、太太备上一份谢礼,彼此是世交,倒不用十分客套,送些应景的瓜果点心布匹纱罗盆景便可。待年底他们家大哥儿成亲,贺礼加厚一分。”
水清含笑应下,心中了然。
因此,琳琅养好身子,回去的时候已经进了十一月。
彼时千秋节已过,因北静王府进献的群仙贺寿大插屏十分出彩,皇后甚喜,事后赏了绣图者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点心等物,北静王妃一并给了琳琅。
琳琅这一回亦是满载而归,贾母和王夫人都忙着初六贾珠成亲的事情,也不在意。
红杏拿了九吊钱进来,笑道:“你不在,月钱我给你领了,拿去。你这一去就是九个多月,回来可巧赶上珠大爷娶亲,竟长高了好些,怕是府里做的衣裳不合身了!”
琳琅奇道:“珠大爷从江南回来了?”
红杏道:“九月间就回来了,还带了一件好消息。”
琳琅疑惑地看着她,莫非是林妹妹家的好事?算算时间,林妹妹确实该有一个弟弟了。
果然听红杏笑道:“姑太太好容易又有了身子,都说是个哥儿,年底就该生了。九月间珠大爷回来,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当即打发人去送催生礼,年后大约就该有消息了。”
琳琅闻言,笑道:“阿弥陀佛,只盼着姑太太母子平安!”
林妹妹之悲,先失弟,后丧母,再亡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但凡有一个亲人活着,林妹妹便不致于生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慨。
若有一依靠,林妹妹便不会悲苦如斯。
但愿林家哥儿能熬过三岁之劫。
当然,这些想法琳琅却是不会说出口的。
红杏点头道:“姑太太盼了十几年,老太太为此一连吃斋好些时候呢!你不在这时节,咱们房中添了个环哥儿,那位已升了姨娘,可别叫错了!老太太身边多了一位四姑娘惜春,可怜四姑娘才落了草,东府太太就没了,东府老爷竟出家修道去了!”
琳琅一怔,不禁面露凄然,叹道:“都是苦命人罢了!”
红杏说道:“正是呢!你先歇息,我出去走走就来。”
等她出去,琳琅回身整理梯己。忙活将近一年,琳琅盼着再不必如此。
看着在北静王府得赏赐极是容易,两次所得够她在贾府当差十年之和,但绣成一幅图何等费心劳力,稍有不慎,便会毁了绣图,十根手指头不知道被针戳了多少回,十指连心哪个都疼,好容易绣成了,短时间内琳琅再不想绣了,便是上头吩咐,也得宽限些时日。
好在所得报酬不少,也算物有所值。
琳琅一如既往地数了数家当,北静王妃赏赐的东西她还没看是什么,只堆在炕上,怪道方才红杏眼里异彩连连。琳琅暗暗苦笑,文房四宝一套,各色绸缎绢绫一共十二匹,皆是上用的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四季衣裳各两套,更别提临来时因下了雪珠儿,水清特地赏了一件银红织金妆花绣水仙灵芝纹的天马皮大氅,一个黄花梨的首饰箱放在衣裳包袱里。
琳琅走到跟前,端起首饰箱,启开透雕花卉的对门,各有一个钉在门里的小抽屉,随门拉开后,首饰盒正中间上下两层一共四个小抽屉,小抽屉之下底座之上则是一个凸出的大抽屉,两扇门的抽屉和中间四个小抽屉相对一扣,与其严丝合缝,端的巧夺天工。
琳琅拉开抽屉,不觉一怔。
只见四个小抽屉里各放着一个荷包,上面两个荷包里各装着四个金锞,四个银锞,瞧着却是宫里的样式,琳琅想起了宫里的赏赐,下面两个荷包里头各装着两块寸金。
寸金寸斤,别看不过小小的一寸见方,重量却足有一斤,合起来就有六十四两。
最下层的抽屉里却以红锦为底,托着一套赤金累丝的头面,琳琅数了数,一支顶簪,一对鬓钗、一对长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对掩鬓,一对耳坠,一对手镯,一对戒指,又有花钿、小插、啄针若干对,一共二十九件,打造得极为纤巧秀丽,重却不过七八两。
当世的黄金工艺果然非后世所能及,精巧细致,看似极俗,实则巧夺天工。
琳琅头一回得到如此完整的头面,良久方从震骇中回过神来,拉开门上的抽屉,里头各放着一个手帕包儿,她打开一看,一个包着一只冰种飘花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一个包着一支累丝攒珠点翠嵌宝石的银蝴蝶头花,那手帕却是琳琅在听雪和映红手内见过的。
琳琅想起临行前教她们打的新花样和送她们的手帕、荷包,没想到回礼竟这样重。
琳琅最喜欢那一整套的文房四宝,王府所赐,自是精品,便是有钱也买不得,湖笔、徽墨、端砚和宣纸,皆是上等之物,精美绝伦,琳琅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封好收藏起来。
快手快脚地将金银归拢一处,衣裳布匹收拾妥当,以前得的首饰连带小盒子一并放进首饰箱的抽屉里,登时塞得满满当当,除了这套头面,算起来她已有金银珠翠簪环共计三五十件,统共加上头面约莫价值三四百两,不算价值数百金的衣裳布匹,尚存有金七十八两,银一百五十两有几,钱二十来吊。
琳琅松了一口气,她今年不过十岁半,存下的金银已足够买一百多亩良田,只盼着再过几年离开时,能存够两百亩良田的银子,那样出去后就吃喝不愁了。
琳琅裁了许多绫罗绸缎,但凡有所来往者,每人送够做一套衣裳的尺头,也没落下明月明珠,因这些尺头面料精美,华贵异常,得之者无不喜悦。送得太厚惹眼,送得太薄,又让人觉得自己吝啬,琳琅着实费了些心思。私底下又送了红杏、青梅和绣霞每人一支金簪,额外悄悄给了鸳鸯和玉钏每人一对金葫芦耳坠,四只银镯。
鸳鸯笑着收下,道:“好姐姐你破费了!瞧我做的针线如何?好容易等来了姐姐。”
琳琅翻来覆去细细一瞧,赞道:“较之去年,你竟大有进益,这颜色配得鲜亮,在配色上你已经初窥门径,花样子描得也好,明儿个得空,我教你磨针、擘线、起针。”
鸳鸯奇道:“竟这样繁琐?不能用下头磨的针,擘的线么?”
琳琅放下针线,笑道:“若想绣得好,须得自己磨针、擘线,手授不如心传,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针、什么线。当初我学磨针、擘线,足足练了一年功夫,才做到一根丝线擘出二百六十毛,达到极致。”
鸳鸯惊讶道:“一根丝线擘出二百六十毛?”
琳琅笑道:“绣花有用粗线,自然也有细线,若绣人面纤毫,须得用如此细的丝毛。”
鸳鸯听了,深以为然,每逢闲了,必磨绣花针,又或擘丝线。琳琅只教了她一两日,便没功夫教她了,因荣国府忙着贾珠娶亲,这是荣国府第四代嫡长孙的喜事,自然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忙得王夫人脚不沾地,琳琅自然不得闲。
贾琏虽是长房长子,奈何却比贾珠小了两岁,故此嫡长孙被贾珠占了去。邢夫人本是填房,心里好生不自在,不过白坐着看王夫人忙碌罢了。
李纨进门这日,天气极好,竟未下雪,好一番热闹,虽是从五品员外郎的公子娶了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小姐,到底顶着荣国府的名头,兼之荣国府大肆铺张,故此来道贺者众多,连北静王妃都到了,不免都要见见宝玉,赏玩一番通灵宝玉。
直到新人进了洞房,客人都散了,王夫人等歇下了,琳琅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红杏与青梅却是晚间当值,睡在王夫人外间。
琳琅剪了一朵烛花,灯光映得俏脸生晕,暗叹道:“一年多不曾做活,竟累着筋了!”
做丫头,哪有那么轻松?
第14章0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