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便走,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沿着寺中的青砖铺就的路径,晨钟暮鼓之声响声不绝,一抬头,我竟然来到了大雄宝殿。里面香火缭绕,观音菩萨金身庄严神圣,似是悲悯地看着前来谒佛的苍生。我立在那里半晌,身后一个声音说:
“阿弥陀佛,施主也来虔心参佛?”
我转头对上悯一方丈的慈眉善目,笑笑说:
“人心总是难以通达的,所以免不了求菩萨指点迷津。”
“哦,施主所惑何事?”
“一个人,总是回头看,便看不到将来;若一个人只往明日看,忘却了过往,那她其实已经失去了自己。心里觉得负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放下过往,还要不要自我……”
悯一方丈微微一笑,说:
“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曾有一只蜘蛛回答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你也是这样以为吗?”
“佛门有个故事,不知施主可曾听过?有一书生,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一病不起,一游方僧人到他床前给书生看一面镜子,一名女子遇害,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原来,海滩上的女尸,就是那女子的前世,书生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他相恋,只为还他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
“施主,那些所谓的放不下,其实已经和你无缘。”
我的脑中仿佛有灵光泻下,醍醐灌顶。呆立半晌,不晓得悯一方丈何时离去,只知道自己的心底那道无形的束缚正一丝一丝地解除。
宝殿外的古松枝干苍劲有力,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终于把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连接起来了。当初在听雪园外遭遇伏击,为首的黑衣人用的就是慕氏掌法,后来他向谢芳龄提亲,伏击“天机”,许是为了控制谢家的商业,也为了帮助肃王夺回盟书,后来事情败露不得不离开东庭,结果在回龙峡……
我闭上眼睛,心里有些酸楚,行云对我的好或许是假的,或许是真的……然而他眉宇间那种孤独寂寞的气息却无法矫饰,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的笑容能融化那颗冰冷的心,甚至曾经因为他寥落的背影而感觉心痛,曾经那样单纯的,心里只满满地装着一个他……
我趴在桌子上,昏昏然地睡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自己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然躺在马车里的软垫子上,梅继尧坐在我身边,抿着唇一言不发,冰冷的神色中聚满怒气,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师兄?”
他看我一眼,那溢满怒气的眼眸瞬间温和清亮起来,扶起我,说:
“醒了吗?还是不是很累?”
我摇摇头,他看着我,忽而似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
“那个装着失心散解药的白瓷瓶子,为什么会是空的?!”
空了吗?我茫然地望着他,好像那一天,我倒了两颗塞到他嘴里,自己再吞了一颗……
“我给你喂了两颗,然后自己吃了一颗。我知道是解药,我吃了呀!”
他一时无语,表情却由恼怒变得伤怀,轻声说:
“你真是笨蛋,为什么要给我吃两颗?”
我笑起来,“那时很恐惧,”我认真的说:“梅继尧,我怕你会死。”
他的嘴唇无端地抽搐了一下,似是在隐忍些什么,伸手搂过我的肩拥我入怀,定定的看着我,说:
“在军营那一天,我好像欠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的脸忽然开始发烧,想起那天情意绵绵地在他怀里问:师兄,你喜欢我吗?现在想起真是觉得自己有点像女色狼,我讷讷地说:
“那天,你不是给了我一个用心不良的罪名?答案,不是已经很清楚?”
“是吗?”他淡淡一笑,眸子染上了一抹神采,凑到我耳边低声道:
“晴儿,或许,我应该表达得更贴切更形象一点?”
我还没想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斜侵入鬓的两道眉舒展着,凤目微眯,满写春风情意,眼波浩淼如海。他的手缠上我的腰,身上淡淡的木叶味道好闻地飘了过来,我不由得有些熏熏然;薄唇吻上我的唇,温润柔软,情意缠绵,流连不去。
良久,他轻轻的放开我,手指擦过我略带着红肿的唇,哑着声音问:
“这样的表达,你可明白了?”
这一瞬间,心底似有暖流潺潺流过,温暖悦耳。我恍然自己对他怀抱的依恋,不由得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温暖而坚实的胸膛,带着笑意带着一点点懊恼说:
“梅继尧,说一句‘我喜欢你’很困难?还是你故意想欺负人家吧!”
“夏晴深,我不是喜欢你。”
我一愣,抬起眼睛看他。
“我不是喜欢你,”他悄声说道,专注而真挚地看着我,“我是爱你,很久了,久得连自己都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看见你笑,第一次拖着你的手,第一次带你去豫南城看灯,我也常常问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比别人顽皮多一点点,可爱多一点点的小女孩,为什么进了自己眼里后自己就再也看不上别人?”
我的眼眶有些热,心内一激动,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顿了一顿,宁静清澈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温馨笑意,继续说:
“情字何解?怕是前生你给我下的蛊下的毒,今生依旧无法拔除。”
我呆呆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然盈眶,他的爱深沉、大气、包容,然而我的心却一直无从领受,回想起许多年以来他一直留在青林山忍受我的冷言冷语,甚至不顾及王爷的爵位……
“晴儿,”他轻叹一声,温厚的掌重重地落在我的发上,“答应我别再逃了,下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心力抓住你……一辈子的时光很短,我只想与你执手相依走一段蜿蜒绵长的路,没有天长地久,却有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你不介意我晚了这许多?”我哽咽着说。
“我不介意等你。”他温柔地说道,纤长的指拭去我脸上的泪。
我伏在他的怀中,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心跳,节奏是如此的鲜明,我的心坦诚而赤裸,毫无遮掩,然而自己却觉得人生终有一翻惊心动魄之美,寻寻觅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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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恰相逢,倾盖如故
兴德二十三年的六月,东庭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东庭屹罗边境出现异动,屹罗二十万大军集结边境,兴德王命肃王领东营十万大军增援边关,不日将起行;二是随着兴德王病情告急,肃王颢王的争位日趋白热化,朝廷人心思变,手握兵权的三大将军冷眼旁观着,等着肃王颢王的势力比拼分出高下;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宣阳王司马继尧上呈《罪己书》,历数自己的“十大罪状”,请求兴德王收回赐婚的旨意。此疏一上呈,立即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岑桓大将军当场割袍断义,并一掌打裂庭上的龙柱,愤然离去。兴德王大怒,下令罚俸三年,削除宣阳王一切朝政要务,并责令闭门思过一月。
一夜之间,整个京城一片哗然,都道恩宠繁华来得快去得也快,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宣阳王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空置的闲散王爷。坊间更有好事者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那《罪己书》中列举到的数桩罪状,依稀如下:
继尧少孤,不省所怙,无从报父母之恩,此其罪一;
长年流落乡野,品性顽劣,有辱皇家天威,此其罪二;
少年风流,常流连勾栏院肆,辱没家声,此其罪三;
未能洁身自好,偏好男色,皇上屡责屡犯,不知醒悟,此其罪三;
辜负皇上天恩,有负岑家小姐情意,此其罪四;
为人张狂肆意,目中无人,未能做到友恭弟爱,此其罪五;
……
我推开梅继尧书房的门,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墨迹尚新的书,一看见我,便笑笑说:
“你来得正好,这本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傅文修新写成的《闲情偶记》,论尽生活养生之道,比如说在六月炎夏在木椅上做一瓷质抽屉,中放冰水,便可消解暑意……”
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道:
“这样会得风湿症的。”
梅继尧讪讪然放下书走到我身边,看看我脸上的表情,说:
“怎么啦,谁惹到你了?”
我瞪他一眼道:“还想瞒我,那什么《罪己书》,胡编乱造。当初写的时候就应该找我代笔,居然传遍了整个东庭……”
梅继尧恍然失笑,搂过我的肩,神色依旧轻松,说:
“现在我天天陪着你不好?我还打算向朝廷告三月病假,在家好生休养着。还有,我打算大修宣阳王府,你看如何?这是工匠递上来的设计简图……”他把书桌上的一份图纸递给我。
我接过图纸,又放下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宣阳王,你最好到前厅看看,有人送了一份厚礼给你。”
这时我已经不再是男子打扮了,穿回了女子的衣裙,头发梳个簪花小髻,素净的脸上不施脂粉。梅继尧执起我的手,大步走到了前厅。梅继尧皱皱眉,指着厅中垂首而立的一个十三四岁的人问道:
“这究竟是谁?”
“禀王爷,这位是听雪园的伶官,是长信侯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已经买下送给王爷的,还望王爷……笑纳……”成阅抬起眼睛看看自己的主子,看到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里开始酝酿的风暴,不由得颤了一下身子,说:
“长信侯还托人带了一句话给庆……给姑娘……”
梅继尧瞟了他一眼,成阅如披冰雪,嗫嚅着说:
“长信侯说姑娘欠他一埕桂花冰酿,明日天香楼西厢雅座静候姑娘,还说……不见不散……”
“好,好得很!”梅继尧抿着唇,我知道他这时候不是一般的生气,走到那伶官面前仔细地看看他的样子,肌肤细腻白如脂玉,眉眼妩媚脸如桃花,心里暗自叹口气,这样的容貌即使是女子也远远不可比,我拉过他的手笑笑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带着些惊惶看着我,那双眼睛璀璨如星子,眼波流动,勾人心魂,嘴唇一动,悄声说:
“我叫凤渊。”
“夏晴深,你在干什么?”梅继尧长臂一揽,硬是把我拉到了自己身边,凤渊的嘴唇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我看着他恼怒的样子,不禁失笑,说:
“司马承中若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该有多得意。你若是把伶官送回去,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宣阳王好男风一事失实?再说了,这孩子让他回到听雪园,不知那一天又是送到某个达官贵人手里,白白给糟蹋了,你于心何忍?”
凤渊这时也忽然跪下,声音颤颤地说:
“求宣阳王成全。”
梅继尧的脸色缓和下来,我连忙示意成阅把凤渊带下去安置。几个奴婢也退下了,梅继尧冷冷地说了一句:
“这两天你哪里都别想去。凤渊可以留下,迟些时日我便把他入一民籍,你不要再管这些事情。”
“好,我不去就是。”我温顺地走到他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抱着他,“别生气,好吗?有些事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眉心的那点折痕,“其实你不用故意这样每天留在这里陪我,也不用担心我。你看我气色很好,只是比较懒,爱睡懒觉而已……”
“晴儿……”
“失心散的解药一次要吃两颗,若是单吃一颗不仅不能解毒,反而会加重毒性,是吗?”我脸上的笑意不改,“章太医给我开的药并不能驱毒,只能延缓毒发时间,我说得对不对?”
“是我不好……”他叹息一声,眼里的痛楚显露无遗。
“你会嫌弃我吗?”
他摇摇头。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日夜里,宣阳王府忽然来了几位访客,都是朝中的重臣,议事厅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他们再说些什么。我做好了酸梅汤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梅继尧,努力撑着不让眼皮掉下来,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想着回房里休息。经过议事厅时忽然听到梅继尧冷冷的呵斥。
“为了朝政的利益,你们就让本王妥协?岑将军再是手握兵权也不过是天子辖下的臣工,他若是真心拥护颢王又岂会因本王的拒婚而倒戈相向?各位大人怕是多虑了吧?来人,送客!”
议事厅的大门一开,那几位大臣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出来,有的甚至还一拂衣袖,以示愤慨。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怀里揣了好几锭银子,静悄悄地跑到后院的马厩,把小毛牵了出来。说起小毛,原来那次遇到意外后,梅继尧就让人把小毛牵回王府好生养着,这次我回到府中一看小毛,它已经变成一头毛色亮泽身形体态丰腴的壮驴了。我推开后门,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行人,于是手快脚快地骑上驴背,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行去。
随便选了一家店,在柜台上放下一大锭银子,说:
“我要一套男装。”
片刻之后,一位衣着光鲜,丰神俊秀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手执一把纸扇,姿态潇洒风流,无奈街上的人们很快发现,这位翩翩公子竟然牵着一头再帅气也不像马的毛驴肆无忌惮地走着,不由得掩口葫芦而笑。我不以为意,牵着小毛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镛铭居的大门。
昨夜问成阅岑大将军府的地址,成阅那精明的小眼睛转了转,只说了一句:
“听说岑桓大将军最爱吃镛铭居大厨做的点心。”
真是顶顶精明的一个人,怪不得他可以把整个宣阳王府打理得滴水不漏。
小二迎上来牵过我手中的毛驴,我看看二楼那个窗户半掩的雅座,手中亮出一锭银子,对小二说:
“楼上当街雅座,旁边的房间。”
小二唯唯诺诺地领着我上了二楼,有几个临窗的茶客一看见我马上就小声笑着说:
“这就是那个牵着毛驴穿街过巷的贵公子,不知什么来路……”
我闻言哈哈一笑,抱拳对那人说:
“兄台,身穿锦衣手牵毛驴招摇过市着实可笑,可更可笑的是世间上这样的人多的是了。”
我的声音很大很清晰地传遍了二楼的每个角落,有个茶客大声问:
“真有这样的人?”
“世间不辨驴马的人又焉止在下一人?三国时的田丰,博览多识,权略多奇,官渡之战,田丰提议据险固守,分兵抄掠的疲敌策略,乃至强谏,被袁绍以为沮众,械系牢狱。建安五年,袁绍官渡战败,因羞见田丰而将其杀害。可见,因不辨驴马而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在下骑驴,亦不过娱众,徒添笑料而已。不像有些人,驴马不分明珠暗投……”
一声轻微的细响,雅间的门被打开了,我瞄了一眼,只见里面隐约坐着几人,其中一人中等年纪精神矍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强悍有力的眼神往我这边一掠,我得意地笑了笑,又继续问:
“这位兄台,你见过有人骑毛驴上战场没有?”
那人愕然,“骑毛驴上战场,除非想死的人才这样做吧!”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我一张手中纸扇,扇了几扇,尽显书生风流,道:
“非也非也,兄台这样想就错了。”这时有位茶客往我身后推了一张凳子,我坐下来,又有一只手捧着一杯茶递到我跟前,我呷了一口茶,说:
“如今屹罗大军压境,是战是和,朝廷内意见不一;若是朝廷软弱无能,军政离心,那么上战场的士兵岂不是骑着驴去打仗,再怎么样也底气不足?在下只是骑驴逛街,就算发生意外也只是一人之事,不是一国大事,又何足挂齿?”
众人连声附和,甚至有人说:“这位公子说得对,你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宣阳王与岑大将军不和这件事,对朝堂局势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宣阳王又何必拒婚?反正娶了正妻还可以娶小妾……”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我一扇子敲到那个人头上,骂道:
“若你是大将军,兵权在握,家人生活富贵无忧,你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好男风的薄情王爷?我看宣阳王拒婚,头一个该开怀大笑的就是岑大将军!听说大将军此生就此一女,如珍如宝,哪里说有爹娘为了富贵名利地位这种虚荣的东西把自己的女儿卖掉,葬送她一生幸福的?更不要说为了面子,面子这东西,值钱的么?”
“可是听说是岑家大小姐属意王爷……”
“那个少女不怀春?只是怀错了对象,只有懒惰而不负责任的父母才会听之任之让她肆意妄为,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久长——这句古话你没听过,想必岑大将军定是听过的……”
包厢中有一人直直走过来,拨开众人,对我抱拳说:
“这位公子,家主有请,请到雅间一会。”
我潇洒地起身随他走进雅间,身后落了一地意犹未尽的讨论声音……
雅间的门瞬间被关上。
“你是谁?”一道威严凌厉的目光笼罩着我,我恭敬地回答道:
“在下只是市井一闲人而已,区区贱名何足挂齿。”
“市井闲人?恐怕未必吧?”身穿一身灰蓝便服的岑桓大将军冷冷地说: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单是这点便可将你下狱,闲人有这样天大的胆子?!”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有感而发,不敢讽喻朝政。”我笑笑说:“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