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
我在他掌中哭着问:“爹,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是谁都不重要了。念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啊!”
门给砰地推开,皇上居然赶来了。我抹干眼泪站起来行礼,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步跨上前,在床边坐下。
“十二弟。”皇上俯下身去。
父亲还是说不出话。皇上苦笑一下,道:“我们两个这时候也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闷了一辈子了,都在这份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他回头扫我一眼,对父亲说:“朕……对不住你啊!”
父亲就在那时垂下了泪来。
“挣了一辈子,随后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想我们兄弟一同拼打江山时……当初……”皇上也哽咽。
父亲猛咳了几下,我见状,上前那痰盂接着,他吐了一口浓痰出来。这时气息才顺畅了点。我听他极轻地说:“皇上言重了……”又不住咳嗽。
陈弘进来,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最后扭头看父亲一眼,他的眼睛正定在我身上,然后移开。
这是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我在房外等了许久,忽听里面皇上在喊:“十二弟!老十二!来人啊!”
所有人都涌了过去,惟独我没有动。我的眼睛始终胶在一处。
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宵阳王忻统那时已经离开了前线,回都处理称帝事宜,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看南藩何时撤兵。想当初若不是杨〖给了忻统难看,他也不会急箈襡偶蛑莶环拧1暇挂痪俟ハ路街荩和州,卫州三座城,又夺回了陈水,这次回击已经足够忻统耀武扬威,需抓紧时候黄袍加身了?br/gt;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忻统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商量后,自己亲自率领四千骑兵和敌人决战?br/gt;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以三千对二十万,那还有城墙守护,段康恒带精兵冲入敌阵,实在太过冒险?br/gt;
然而继杨〖之后,这个男人也让我吃了一惊6慰岛憔鸵运那人硬生生将南藩军歼灭近一半,逼退到陈水江畔!当陈朝援军赶到时,多荣终于后悔,欲于阵乞降,部下为求大义杀了他夺了军令,继续与段康恒抗争?br/gt;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马蚤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末,南藩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南藩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数百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南藩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可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派人四次三番清点战场,就是连尸首也没有找到d戏那日是掳了不少人,统统杀了,堆置起来焚烧s腥思段康恒就在其列,因怕南藩以他为挟,不吐姓名,慷慨就义5具体怎样,也没有一个人知道?br/gt;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惋惜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还觉得,这人值得依靠。
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然后打算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正文第七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一样。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九岁了?”
我答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受命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胗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你母亲阮倩宜绝顶聪明,你也丝毫不差。你可还记得朕和你父亲一人几笔画成的那幅画?还记得你是如何解的画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韩开方的案子。我不作答。
皇上哼一声:“焕儿和李庭本就是力保韩朗文,加上你这么一说,立刻传我手谕,放了那韩生。朕活这么大,还头一次给人赶鸭子上架!你这聪明真用在了地方!南无阿弥陀佛?朕还没料到可以那样解呢!”
我跪下来,“陈念愚笨,现在想来,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说说!”皇上语言凌厉,口气却不凌人。我也不忌惮,娓娓道来:“画中冰天雪地,正应一‘寒’字,和犯人姓氏同音。画上无山来泉,看水花也是倒流而至,是个‘逆’字。画里少女个个装束似待字闺中,那是一‘处’字……然后……”我说不下去了。
皇上站了起来,“也不怪你,我本画一片荒山,意‘死’,谁知你父亲妙笔生花,添上了树林与和尚,成了佛。”
我伏在地上,声音却清晰镇定:“念儿知罪,皇上降罚。”
“罚?”皇上忽然笑,“朕要罚你,你母亲会说什么?”
他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只觉得今日虽寒,可人人都缅怀过去,如此多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睿儿是我的骨血,想必你也推出来了。”
我笑,我不苯。他两人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加上母亲这一层和父亲的态度,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上放心,此事只有念儿一人知道。睿儿都未怀疑过。”我说。
他回头看我,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事呢?”
我摇头,“念儿不敢。”
“为什么?”
“母亲身为安王妇,却和皇帝有染,已经是不贞。礼、义、廉、耻之下,念儿本就该愧退,怎么还敢近一步求问呢?”
“你……”皇帝走到我面前,看我平静依旧,满腹准备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本以为我会求着问,没想到我自己还不爱听。
最后,他才说,“其实,朕也不知道……你母亲……不肯说……”
刚才的那个公公小跑来报:“皇上,人来了。”
皇上点点头,瞟了一眼帘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鞠一下,退到了帘子后。只见一个身材顷长的玄衣男子走了进来,到跟前,麻利地跪下来,道:“罪人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这倒出乎我意料。此人居然就是那韩朗文!本以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出现在面前。而且看这架势巧合非常,还是皇上刻意安排的。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是她从中搞的鬼。”语气却是玩笑的。
韩朗文立刻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笑笑,“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但若以后有命,草民自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报答皇上不杀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我在帘子这边听得激动,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可想若他有双翼,此刻怕也是折断了。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皇上……”我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也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空有虚才,素来放浪形骸,又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样狠心利用,还不全是因为母亲不肯和他说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还真想知道他在父亲床前说的感人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在人前祈福,人后咒?
若不是我不时的小聪明都落在他眼里,今日的棋子会是我吗?
那边韩朗文也是百般不情愿,换任何一个有脑之人都知道皇上的用意。可是,也知道反对是无效的。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很的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配我虽是大大高攀,可其人是一表人才,可遇不可求。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欠皇帝人情。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韩朗文却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立场,一直没有松口。皇帝已经不耐烦,干脆问我:“念儿,你自己说,嫁还是不嫁吧!”
我已认命,也下了决心,轻声却是肯定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皇上高兴了,“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