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站起身,将女儿交给身边的淡云,随后缓缓移步到了王珪的身边,依旧是平日里雍容高贵的皇后,可那温和的笑容里却清晰地带了一抹冷清:“王大人。”她心中盈着复杂的心绪,轻轻开口道:“我是一个母亲,也同样也是大唐的皇后,我是十五皇子的娘亲,可同样也是太子的母后,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别无选择。”
说完,她凝视了始终低垂着头的王珪一会儿,走回李世民身边说道:“陛下,王大人忠信可昭,非但无罪,更应好好地嘉奖一番啊。”
李世民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并未听见妻子先前说的话,只看见一直不肯让步的王珪一下子缄默无语起来,他皱起了眉头,嘴上却说着封赏的话,方才还冷寂着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王珪在谢恩的时候,握紧了汗湿的手心,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忽然想起贞观二年除夕的时候,魏征说那就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问一声,那份苍凉的无奈也是母仪天下所必须肩负的责任吗?或者那不过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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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蜕变(1)
河南,灵州,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难当的时候。
“殿下,明日臣即将起程回京述职。”温彦博看着肤色黑黝不少的太子探问道,“您是准备……”
承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优雅的弧度,仿佛丝毫不受这酷热的影响,轻快地说道:“我还不打算回去,等见过了一个朋友后,恐怕又要直接上资阳去了。”
温彦博心中忍不住暗赞道,初始还以为太子在京外待不了多久,没想到居然连元月和皇后生产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想离开的念头。更难能可贵的是,上至设立新的都督府,下至普通突厥平民的入户安居,这个未至弱冠之年的储君皆反复揣测,亲自与突厥的贵族讨论交涉,以期真正做到德化异族使其归心。
“既然这边的事务已了,太子何不先回宫一趟,也好见一见新出生的两位殿下呢?”温彦博和声劝说道。
承乾的笑容里微微带上了些戏谑道:“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我不过是离宫半载有余,还远远不及啊。更何况孟子曾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温大人,我这正是在以身试言啊。”
温彦博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起来,都说太子幼时顽劣不堪,如今这劣字倒是不见了,可顽心却是依旧,他摇头道:“是老臣糊涂了,太子殿下还是继续效仿古之贤人吧。”
数月的相处使承乾对这位中书令的为人之谨慎、行事之开明甚是钦敬,也莫怪当初他能以一人之力挡住魏征对突厥内迁的激烈反对,终将约十万突厥百姓安置于河南一带。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临走之时,温彦博看了太子数次,慎言道:“殿下可已经听说了朝中在数月前的那番君臣争辩?”
承乾坦然道:“我早已有耳闻。”
“那殿下,您的想法如何呢?”
承乾尽管不解温彦博为何在临去之时专门提到此事,但还是认真道:“即便是随母后姓,十五皇子还是我同父同母的皇弟啊。”
温彦博凝视着承乾那双清润的眼眸,点头叹道:“殿下,按理我是从不过问我职责以外的事情的,但此事表面上关系的是皇家礼法,可暗里则与您息息相关,这您可曾想到过?”
“是。”承乾心中一涩,当初若不是手边的事情太过棘手,自己差点控制不住地想要冲回长安去。
“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温彦博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臣以为这一次陛下和皇后是做错了,倒并非是因为于礼不合的缘故,而是这么一来,您已经再也没有退路了。”
承乾的眼中一热,朝对方深深地一拜:“温大人,多谢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请受学生一拜。”
温彦博的身子明显一震,轻声道:“殿下,您要相信,您的未来是适合那个位子的,不会有人比您更加有那个资格。”
从临时的别馆里出来的时候,承乾的心一直沉沉地,最适合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就连娘也只是心疼自己别无选择地接下这个储君之位,可温彦博最后说话时那种深信不疑的眼神忽然让自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受,这天下似乎不再只是沉重的责任,而变成了一片自己将要去改变开拓的广阔天地,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满满的豪迈之气,正是挥斥方遒之始。
依着先前的约定,承乾很快来到了四水桥边的酒家,刚踏过门槛,阿史那思摩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明弟,这儿坐。”
承乾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和这位率众多子民顺降的处罗可汗嫡长子商量政事,因此两人已熟谙到以兄弟相称,尽管承乾并未将自己的太子身份告知这位突厥的朋友。
“阿史那大哥,你怎么有空闲从化州赶到这儿?”承乾坐定下来,欣然问道。
“小二,上一坛好酒来。”阿史那思摩豪爽地招呼道,“我记得你说过等安排好了灵州的事,就要去资阳了,所以特地来送送你,此去一别,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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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蜕变(2)
承乾微笑了下:“大哥,要是你肯随着其他贵族迁往长安,我定然亲自为你在长安选一处最好的宅第。”
阿史那思摩一口喝尽了碗里的酒,摇头道:“明弟,那几万人都是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难道这个时候,我就能撇下他们去长安逍遥了?”
“那……”承乾犹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可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阿史那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继而却立刻明亮起来,只见他一手拍了拍承乾的肩膀道:“别的不提,我只清楚,那些人跟着大唐的皇帝陛下,要比跟着我好上许多,这就足矣了。”
话音刚落,承乾怔了怔,接着便端起碗来道:“大哥,我敬你。”
几碗酒下肚,阿史那的话头便多了起来:“明弟。”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道:“你可知,我平生最敬佩哪两个人吗?一个当然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另一个就是李靖李将军。我们突厥人输给他们两个,真的是心服口服,打仗就是要打得漂亮才过瘾啊。”
“大哥也曾经见过皇帝陛下?”
“武德年间的时候,我去过几次长安,见过当时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那等英姿至今还记忆犹新啊。”阿史那感慨道,“明弟,你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恐怕也是皇族贵戚吧,应该常常有机会见到天子,不知道要让多少人羡慕啊。”
承乾嘴角有些微微抽动,听说如今一些突厥的贵族把父亲视作神明,原来是确有其事。想到这里,他还是决定暂且不提自己的身份,只含笑道:“大哥何必谦虚,以你的才干威望,被召去长安封王封侯的时候自然能见到陛下。”
“明弟,别的不说,我去长安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找你喝上三天。”阿史那大笑道,几个月的相处,使他对这位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少年颇有好感,“只是,长安高家?莫非是皇后的舅父家?”
承乾面上依然平静道:“不错,大哥,倒时候只要你说找高明我就行了。”心中想着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和舅公说一声才好。
走酒店出来的时候,天已不再像火烧一样了,两人并立在桥下告别,引得来往的路人纷纷侧头,一个是清贵少年,温雅含笑,另一个则是异族男子,鼻高目邃,离别之意,溢于言表。一会儿工夫之后,两人皆已相背而行了。
灵州的街巷自然不比长安的繁华鼎盛,但行人倒也不少,尤其是一些闺中女子往往趁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到相熟的丝坊或珠玉坊里看些新进的布料或者首饰。
装作没看见旁边驻足的女子对自己的目光,承乾独自一人走在靠着河水的那一侧,看夕阳西落,余晖投射进清澈的河水里,映衬得波光璀璨,别有一番风情。
突然,一阵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哥哥,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承乾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笑道:“小兄弟,你家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那男孩见来人愿意与他搭话了,兴奋道:“我们家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哦,大哥哥,你应该还没有娶亲吧?”
承乾愕然失笑道:“小弟弟,你家在哪里?怎么就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大哥哥,你还没说愿不愿意娶我的姐姐呢。”小孩不依不饶道。
“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承乾好笑道,莫非他姐姐相貌奇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男孩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指了指远处拐角处的房子道:“那大哥哥,你看过我姐姐后,一定要娶她哦。”
承乾拉起孩子的手,便走边问:“你守在那儿,一共问过多少人呀?”
“大哥哥,你是第一个哦。”小孩颇为自得地说,“我姐姐长得可漂亮了,我站了好久,只有大哥哥你最好看。”
“你这么做,爹娘知道吗?”
小男孩怯怯地看了承乾一眼道:“大哥哥,你不会和我爹娘告状吧?”见对方仍不言语,他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了些哭腔:“我只是想回到长安去啦,娘和我说因为姐姐在京城找不到夫婿,所以只好全家都搬到这儿来,我想要是姐姐嫁了出去,那我们又可以搬回长安了。”
第十二章蜕变(3)
“你很喜欢长安吗?”承乾若有所思道。
“最喜欢长安的松松糕了。”孩童看了自家的大门,偷偷地说道,“大哥哥,要保密哦。”
承乾轻轻地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笑着说:“放心吧。”
听见了对方的保证,小男孩顿时笑了开来,指着里边自豪道:“大哥哥,我们家是开书院的哦,我爹爹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呢。”
说是书院,只不过是在自家屋子的前堂里摆了几张桌案,承乾眉心微皱,看起来这个苏家的状况是不怎么好,可为何要从长安搬来这里呢?穿过一个园圃,身边的孩子跑上前大声叫嚷起来:“姐姐,姐姐,有客人来了。”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男孩的面前,弯下身,温柔地拿出手绢擦了擦弟弟的额头,婉声道:“轻一点,爹刚服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承乾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个女子,尽管连面貌都还没看真切,可心中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似乎跳得有些快了。
第十三章异现(1)
自从两位殿下满月以来,立政殿里便重新辟出了一间被皇后称为游戏间的内间。里边的东西看起来并不富丽堂皇,但无一不是费了心思布置起来的,别的不说,光是地上那张偌大的毯子就足以让人瞠目,每天酉时刚过,里边就会传来皇后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令闻者会心一笑。
“来,末子,到娘这边来。”若水手里拿着小拨浪鼓,吸引着儿子的目光,可如同往日一样,在另一边玩耍的女儿倒是迅速地爬了过来,伸出小手想抓住母亲手里的玩具。
若水看了看兕子闪闪的眼睛,再次宣告放弃,把女儿抱到儿子的身边放下,亲了亲末子的脸说:“末子,为什么你就是不会爬呢?姐姐可是好早就学会了啊。”
末子无辜地看了娘亲一眼,随后迅速地从姐姐手里夺过玩具,咧开嘴笑着朝若水玩了起来。
兕子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顿时大哭了起来,使劲拉着弟弟的胳膊要抢回玩具。末子只管把抢来的宝贝往自己怀里藏,即使手臂上被抓红了,也不哭不闹。
若水头疼地抱起女儿,把她放置在一堆玩具中,果然立刻便没了哭声,然后又回到末子的身旁,对着儿子大眼瞪小眼:“宝贝,你不会是出生的时候落下了什么后遗症吧?”
就在她开始仔细考虑这个可能时,只听见李世民走进来奇怪地问道:“若水,你有没有见过一份关于国子监的折子?”
若水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正在问你的儿子怎么还不会爬。”
李世民笑着走过来,把末子抱起,高高地举到过头顶道:“我记得承乾小时候好像也没怎么爬过啊。”
“二哥,承乾六个月的时候就会爬着闯祸了,可末子已经快九个月了。”若水特意为此事去问过承乾的||乳|娘,这才担心起来。
李世民不在意地拿胡子蹭着儿子的小脸,惹得他咯咯直笑起来,小手还一个劲地挥舞着:“你看,末子多精神,只是不愿意爬而已,对不对,爹的小末子?”正当父子二人嬉戏的时候,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脚被抱住了,低头看去,不禁欣然笑道:“兕子也要抱吗?”
若水见状,刚要出声制止,可为时已晚,只见女儿一能触碰倒末子,便开始毫不客气地想把弟弟推下去,眼见丈夫怔在原地,她连忙冲上去把儿子给拎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对孪生的兄妹一改刚出生的那两个月连睡觉都要黏在一块儿的亲密,变得像冤家一样什么都要抢,都要争,真是让人头疼。
李世民呆了呆,随即笑了出来,轻轻地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道:“兕子乖,不可以欺负弟弟。”女儿显然没能明白父亲的话,还很是高兴地把口水滴在爹爹的肩膀上,笑个不停。
待夫妻二人一人抓着一个孩子,坐下喝茶的时候,若水疑惑道:“二哥,方才你说的折子怎么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微愠道:“昨夜在这儿批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今早上朝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了,郑吉他们现在还在外边跪着呢。”
若水蹙眉问道:“哪儿都找过了吗?一份折子也不算是小东西了,怎会凭空不见?”
“除了这里和寝间,立政殿里恐怕哪儿都找过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算了,我已经让下面的官员重拟了一份。”李世民的面色已经温和了下来。
若水凝神想了想,忽然出声道:“二哥,你怕是冤枉郑吉了。”话音落地,她放下儿子,朝右边的角落里走去。
李世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看见从未见其爬过的儿子竟然利索地翻过身,朝娘亲的背影爬了过去。
若水听见丈夫惊愕的叫唤,转过头,瞪了儿子一眼道:“怎么,你现在会爬了?”说话间便弯腰把掩在玩具下的几片碎纸找了出来,一看果然是那份失踪的折子。
末子看见自己藏得好好的东西被娘给找了出来,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着滚,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暗叹,那么多孩子,真是没有一个是省心的,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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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异现(2)
晚膳的时候,大抵知道自己闯了祸,向来不爱喝米粥的末子乖乖地坐在榻上张大了嘴巴,很快一小碗的粥便见了底。若水看了看女儿,果然还在一个劲儿地想要弄翻广月手中的小碗,李世民一脸满足地看着儿女和妻子,忽然觉得时间若是永远停在这一刻,或许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突然,淡云稍稍有些焦急地走了进来:“陛下,小姐,太子殿下派人从灵州送来的急件。”
若水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不是说承乾去了资阳吗?”
“那天彦博是这么对我说的啊,我还想着他总算是有些长进了。”李世民展开信,没看了几行,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仿佛是盛怒的前兆一般。
若水微微挑眉,示意淡云和广月把两个孩子先抱出外间,过了一会儿,只见丈夫捏着信纸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便低声问道:“莫不是承乾在灵州惹出了什么祸端来?”
李世民冷冷一哼,将信丢在榻上,径直从案几上取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心中的火气似乎仍未曾下去半分,不由得愤愤道:“那个逆子,生来是要把我给气死的。”
若水也不言语,拿了信一目数行地扫了下来,淡问道:“不就是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吗,又没出什么大事。”
“怎么叫做没什么大事?”李世民的口气有些重,“别说是太子妃,就是一般的王妃都得由皇家宗室细择,门庭、家世、女子的容貌德行也要反复斟酌,承乾他居然私下里向人家提亲,对方竟然还是苏威的曾孙女,这种事情我怎能答应?”
若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平静道:“撇开苏威当年对你的不敬,苏家的门第也算属关陇士族了,即使将来出了个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况且现下只是太子妃罢了。再说,承乾的眼光向来是极高的,之前多少名门闺秀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上,这个苏未晞恐怕也有其过人之处吧。”
李世民转过头看向另一侧,冷言道:“就是姓苏的不行,还是让承乾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