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作者:肉书屋
若水无奈地笑道:“二哥,承乾可是把人家一门四口全都带了回来,如今你这么说,让他怎么办?”
李世民站了起来,轻笑道:“全天下我都能管去了,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却管不了?”
“父皇当年不也没管住二哥?”若水看见李世民脸色一变,略带讽刺道,“否则阴世师的女儿又是怎样进的李家的门?”
李世民不悦地看着若水,紧紧地抿着唇,这一年多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不提往事的约定,唯恐那脆弱的屏障出现裂痕,可现在……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住怒意,平和道:“承乾要娶的可是太子妃,与一般的妾室怎可同日而语?”
若水方才也自知一时语失,默然地与丈夫对视了许久后,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惘然道:“二哥,那女子是承乾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若是我们逼着他娶了别人,让他带着心中已有的爱意与不爱的人成亲,这种痛苦,只怕他一辈子都要活在感情的桎梏中吧。”
“刘秀当年先娶了阴丽华,后来为了霸业还不是又另娶郭圣通,甚至不得不在建朝之初立了后娶的郭圣通为皇后。作为帝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承乾是该到了要明白的时候了。”
“二哥。”若水淡淡地出声道,“你可知道为何直到现在,我对你的其他女人依旧并无芥蒂吗?”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若水温婉却带着些许深意的双眼中,只听见她又缓缓道:“因为,二哥你从没有因为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去接纳过一个女子。你纳进门的每一个女子,或是你曾心动过的,或是你曾爱慕过的,又或是她们的才貌让你曾欣赏过的。对杨蕊,你不在乎前朝的忌讳,对韦珪,你撇下了对贞节之见,对阴茉儿,你甚至放下了积怨难消的家仇。无论那份心动停留得是否短暂,你从来不屑用感情或是婚姻去作交换,那为什么,我们的儿子,就不能迎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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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异现(3)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世民的眼中蓦然现出锋锐犀利的光芒,“若水你可是忘了我们不就是这样结为夫妻的吗?难道说,你,后悔了?”
若水的心突地一窒,明明应该立刻否认的,可是为什么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般,良久过后,才微微抬眼道:“都过去了,二哥。”
李世民依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可幽黑的眼眸中添了几分深沉之色,片刻之后,他凝视着若水道:“承乾想要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来取,我们为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太子妃的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他拿什么来换了。通往天下至尊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平坦的,他早该明白。”
若水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起身,径直穿过李世民的身边,只在迈出门帘的那一刻,回过脸,眼眉低垂道:“二哥,过往的回忆真的那么容易被忘却吗?”
那天夜晚,长久以来出现在若水梦中的那片桃花林,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两个孩童模样的人影在树下并坐在一起,清风拂过,纷纷的落英宛如女子出嫁时洒落的花瓣,极美,极艳……
第十四章中秋(1)
那夜,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可翌日凌晨,当若水从梦境中醒来却清晰地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弯紧紧地锁在腰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始终闭着眼,也不愿转过身去面对那个睥睨天下的男人,可他的怀抱却又令自己无比的安心与眷恋。这般矛盾的挣扎直到枕边的丈夫不得不放开自己要去履行君王的职责后,方才慢慢散去。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床上,若水喃喃地问着另一个自己,如果说那个梦中的他是你魂牵梦绕之人,那你究竟有没有为你今生的结发之人动过心?
接下去的日子,夫妻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前不久的争执一样,神情举止也并无一丝的不同。这样转眼便到了中秋。
在唐以前,中秋并非是一个固定的节日,直到贞观年间才正式有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说法,但依旧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至多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算作是团圆之意。
而就在贞观七年的中秋,这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皇后却在后宫摆了两桌宴席,后宫嫔妃、文武大臣皆在受邀之列,众人们议论纷纷,猜不透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皇后的主意,但一概不准缺席的旨意倒是颇令人讶异。
宴席自然是摆在晚上,就在这一日的清晨,离开宫廷已近一年的太子回宫了,身边却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立政殿中,这一对世间最尊贵的母子无言地对视了良久。
“你以为把她带回来,我和你父皇就会同意吗?”若水看着一脸坚定的儿子,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以皇后的身份质问太子。
承乾闻言一呆:“娘……母后,您从来没有回绝过我的意愿啊。”
“你忘了吗?”若水凝视着承乾道,“贞观二年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决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对自己是否有益处,对家人是否有益处,对国家社稷是否有益处,这一次,你想过没有?”
话音落地,承乾低垂下头,原以为娘这边必然是应允的,这才下了决心将未晞一家都接回了长安来,可现在……
“承乾,母后再问你,原本灵州的事情一了,你就该去资阳的,而今你为了一女子出尔反尔,又让我如何能答应?”若水的语气渐渐锋锐了起来。
承乾的目光微黯,只定定道:“娘,儿子今生非她不娶。”
若水面露疲惫之色,清晰地告诉儿子说:“承乾,她的出身是无法让你父皇松口的。”
“娘,你一定可以了解的,对吗?”承乾垂下眼睑,低声道,“如同当年四叔看着您的目光,当我第一眼看见未晞的时候,心里就好像……”从未对谁动过爱恋之心的少年无法清楚地说出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若水的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痛楚,声音有些飘忽道:“你知道了什么?”
承乾回避着母亲的目光,心中夹着深深的懊悔,方才的自己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竟然说出那种话来。可确实,直到那日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段被锁在记忆中或许不再会有人知晓的往事,明白了那个笑语温和的男子抱着自己时那抹隐现的感伤,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想象那一天的娘亲为何会露出那般心如死水的神色来。
“你对她的深情,我已经见到了。”刹那间,若水已经收起刻骨的沉痛,无奈地平静道,“如果一时的心动可以让你作出一生的决定,那现在你就去太极殿见你父皇吧。”
承乾的目光微微闪动,上前几步,跪在母亲的膝前,低喃道:“娘,我不要和爹一样,明明爱着娘亲,却依然有着三宫六院,我只想对未晞一人深情不渝,只对她许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若水静静地听着,嘴边慢慢扬起一丝奇怪的笑容来:“承乾,一生太长,而爱情太短,作为母亲,我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也不要遇到这样的困扰,否则痛的也许正是那个你曾深爱的人。”
太极殿,太极宫的正殿,这里象征着一个皇朝最高的威仪与权利,如果说武德九年,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的登基继位代表着他已经君临天下,那么第二年元月,他在太极殿的改年号为贞观更是昭显着一个新的盛世的来临。这里的一切不属于哪一个人,只属于每一个将皇权握于己手的帝王。而在自己之后,这里又将属于谁呢?当李世民看着承乾远远走来的身影时,忽然这样想到。
第十四章中秋(2)
和母亲即使不认同但依旧不强硬的态度不同,当承乾看着父亲那毫无妥协的神色时,心突然紧绷了起来。“在你父皇面前,仅仅是一个男人想要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这种理由是远远不够的,你唯一可以说服一个君王的可能就是,你愿意付出的代价可以弥补那个执意的决定所造成的后果。”在自己离去前,娘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朕的太子。”李世民冷着脸,厉声问道,“连你母后的话也无法拦住你继续那个愚不可及的念头吗?”
承乾紧握着双手,沉默片刻后,敛起面上所有的表情,抬头道:“是的,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很好。”李世民冰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年方十六的少年,不再以一个父亲的口吻,漠然道,“你凭什么让朕答应?”
承乾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到了深渊里,凭什么?地位?权势?自己的一切都源自面前这个尊贵的男人,母后只不过委婉地提醒自己,而父皇则是直截了当地宣告了君王不可逾越的权威。
看着儿子方才还算是镇定的眉目间显出淡淡的不安与惘然,李世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十六岁时的他也正是和若水成亲的年纪,相比之下,且不说自己,这个一向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此刻的言行举止甚至还比不上他母亲当年的沉静坚毅,一年的外放是让承乾有了身为储君的担当,但他性情的犹豫不断、感情用事,无疑是身为君王的大忌,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道:“承乾,放弃吧,若只是普通的侧室,父皇还可以考虑一下。”
“父皇。”承乾直觉地反驳道,“如若您是儿臣,也能把母后置于这般低微的境地吗?”
宛如凌迟一般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儿子,李世民心中涌起阵阵波涛,却终还是沉沉地叹息道:“你终究还是被我们宠坏了,承乾。”不是孩童时的顽劣不堪,而是忘记了自己身在帝王家的事实。
承乾看着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岁的父亲,心中猛地一揪:“父皇,儿子不是故意……”
“什么也不必说了。”李世民漠然地摆了摆手道,“朕和你母后结发于父母之命,婚后数年又分隔两地,开始的那段时日要说什么山盟海誓是没有的,但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始终没有忘记过,直到如今,你还是没明白什么才是一个储君最该考虑的。”
承乾直直地跪在李世民的面前,可眼中却仍无退让之意。
两张相似的面孔在偌大的正殿里针锋相对着。毫无疑问,承乾的相貌是所有皇子中最随自己的,李世民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来,那时的若水依然只是自己所欣赏的贤妻,是无忌的爱妹,是皇宫内外交口称赞的王妃。如同大部分的男人一样,他对于嫡长子的诞生有着莫大的骄傲与期望,这种特殊的喜悦甚至在青雀和末子出生时也没有再出现过,如今难道要为了一个女子……李世民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只冷冷道:“你且到前边的案几上去看一看。”
承乾狐疑地起身,向前移了几步,低声讶道:“父皇,这是我们大唐的疆域吗?”
李世民负着手走到儿子的身边:“这还是贞观四年平了北境后朕派人绘的,不过也许马上就要重绘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父皇是说……”承乾略一思索,指着地图西边的那一片道,“我们要准备向吐谷浑出兵吗?”
李世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自厥降我大唐后,吐谷浑就频频侵犯河西走廊,威胁我朝和西域的货物买卖,这是其一。其二,统一西陲的步伐也正要以此为起点。”
统一西域?承乾的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深沉的目光中陡然闪过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天子雄心,什么又是千古霸业,而自己的身体中流淌着的正是这样的血脉。“父皇是想让儿臣随军去西征吗?”承乾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李世民微微颌首,声音里夹带着一丝只有自己才能发觉的不忍与犹豫:“等到你达到了朕的要求,自然也能拿到你想要的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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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中秋(3)
承乾难掩惊喜和激动地接下了这个父子间的交换条件,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带着涩然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毕竟是自己和若水亲手教导起来的儿子,明明知道年轻的他压根儿不明白沙场的残忍,明明清楚他完全不了解自己将会遇到何等的经历,也许是第一次杀人,也许是第一次流血,甚至可能……李世民长叹了一声,无论后果怎样,他也只能亲手斩断承乾的感性与依赖,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唐的江山基业,为了使那残酷的兄弟阋墙不再发生。
端坐在铜镜前,若水闭着眼,任广月替自己打理着一头及膝的长发,室内新换上的香鼎里散发着淡淡檀香,耳边只隐约闻有木梳划过头发的微响。
忽然,这一派沉静被从外边走近的脚步声给打乱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广月恭敬的问安。若水没有动,直到另一只手接替了方才停下的动作,她才轻轻地出声道:“二哥,和承乾谈过了?”
李世民熟练地绾着若水的青丝,良久后问道:“若水,这样可好看?”
若水睁开眼,镜中模糊地映着发髻耸起的形状,按捺下心中的疑问,微微抿起一丝笑容:“不如广月弄得好看。”
李世民微讶了下,随后便朗声笑道:“从前给别人梳的时候,她们可都把我夸得世间无双啊。”
若水微微抬起眼:“我可是实话实说,二哥听多了溢美之词,总也是会腻的吧。”
“那我过会儿和你说实话,你可不准和我怄气。”李世民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无奈。
若水敛下笑容,随后才点头道:“是承乾的事吗?”
李世民苦笑道:“他答应了我去吐谷浑。”
“吐谷浑?”若水拿着一支玉簪的手重重地一颤,簪子应声落地,断成两半,“那么奇险的地方,要承乾去?”
李世民温和地安抚道:“不必担心,有李靖和侯君集在,又不是要承乾去决断什么,就是让他跟在边上好好学些东西回来,他自幼习读兵法,总不能一辈子都只会纸上谈兵吧?”
“我方才见过那个苏家的姑娘了。”良久之后,若水淡淡道,“样子倒不是最漂亮的,不过周身却有一种婉然谦和的气韵,也不奇怪承乾会喜欢上人家。”
“那你怎么看?”李世民的声音里倒是辨不出喜怒来。
“她的眼神够清正,配承乾是绰绰有余的。”若水眼波微动,“但要说是做太子妃甚至是以后的皇后,就少了点大气和尊贵,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苏家到了她爷爷那辈就已经门庭衰败了。”
李世民轻轻一笑:“能让我们若水有这样的评价,看来这个媳妇必定是她了。”
“所以我想着,就让她先留在我身边看看再说吧。”若水不理会丈夫话中那淡淡的揶揄,“不说别的,承乾现在也就不过十六岁,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李世民听出了妻子话中的深意,怔怔道:“你是说承乾会负了人家?”
“负?谁又能说得清呢?”若水稍稍侧过脸,“也许他将来会同样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和我们再说一遍同样的话,也不过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罢了。”
李世民心下又是一愣,轻叹道:“不会的,你看如今我们还不都是一心一意之人,承乾是我们的儿子,也必然会如此的。”
若水看了看铜镜里背后的身影,默然微笑,心里却是一酸,一心一意,惜取眼前人啊。
“承乾……”李世民犹豫了一下,“今夜的宴席还是不必让他出席了。”
若水微微点了点头,原本这场中秋宴迎的正是归来的太子,李世民恐怕也没料到承乾的态度竟会如此的坚决吧,可现在一切都在往未知走去,甚至连自己也已经无法预料历史的走向了。“该入席了吧,二哥。”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道。
李世民笑着扶起妻子,牢牢地握着她温软的手,一齐走了出去。
若水不经意地低头,却看见两人宽大的袖子层叠在一块儿,黑色与玄色,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分辨出来,宛若帝与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甚至连死亡都无法分开的命定与缠绕。
第十四章中秋(4)
从步辇上往前看去,平日里颇为寂静的凌烟阁遥遥地闪烁着盏盏灯火,李世民看着若水,笑说:“看你的模样,莫不是今夜宴席上有亟待一见的人?”
若水笑了笑,随意道:“想见哥哥也不成吗?”
李世民的面上有些怅然:“你和无忌的感情自幼便是极好,可将来谁又会相信,当初我们兄弟四人也一样有过手足情深的日子。”
此时此刻,褪下了帝王的刚硬,若水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到了一种沉重悠远的寂寥,于是她温柔浅笑道:“我没和你说过吗?小的时候,我和哥哥经常吵成一团,每次都是……”话到此处,若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李世民好奇的目光,才接着道,“每次都是爹爹把哥哥拉开才作罢。”
“原来若水也有过那般顽皮的时候,那也就怨不得从承乾到末子没有一个是安分的了。”李世民从未听过妻子讲述在长孙家的往事,如今想来,或许也是唯恐勾起亡父的回忆吧。
若水不留痕迹地看他一眼,心中还留有余悸。近来长孙年幼时的回忆越发地清晰起来,孩童的面貌虽说还甚是陌生,但那个男孩一双清澄的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有如日光下的影子一样,捉摸不到又回忆不得。
当帝后二人相携入席的时候,御案下一下子便静了下来,除了朝上的几个重臣外,嫔妃之中便只有四夫人在席,渐渐扬起的琵琶声揭开了夜的序幕。
底下的妃子们皆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后,明明已经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可那一如多年之前清雅温和的面容和眼中那一片挥之不去的凝淡仿佛在宣告着时间的停滞。在当她们恐惧地看见眼边几不可察的一丝细纹时,这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却渐渐抓住了帝王全部的目光与心思。女为悦己者容,可当自己精心修饰的妆容却换不来君王丝毫的侧目,悲哀凄婉之心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心底。可偏偏那个夺走所爱的女子又是自己唯一嫉恨不得的,她用心怀天下的无争甚至无求将自己与其他的嫔妃之间划出了一道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