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这帮人彼此之间打个照面,至少也能混个脸熟。
诺大的练武场,被一众武林人士弄得热热闹闹,白家布置的时候显然费了心
思,一些有名的怪人或是内向不擅言谈的客人,都被聚到一桌上,让这桌酒菜周
遭,真是安静无比。
不过这氛围正崔冰心意,她只消小心压住肚里的馋虫,小口慢慢品尝这些
不曾吃得起的珍馐美味便是,女儿家用餐应有的仪态,她幼时被逼着学了不少,
此刻恰恰派得上用场,即使有那么几分错漏,也不妨事,桌上这些终日行走江湖
的,又有几个亲眼见过大家闺秀如何进食。
小星背着小厮名头,没有上席资格,被安置在唐门带来的脚夫堆里,在最偏
远的角落摆了一桌,离崔冰倒也不算太远,饭菜酒水,也相差无几。
白家长辈依旧是上午来的那四人,不见白天雄出现,大哥白天英用一串场面
话开了头,阁白天武跟着向群豪道谢,而随他一同站起来的年轻人,便是风传
为暮剑阁下任阁、白家此代领军之人,白若云。
潘安父无武大子,白若云的相貌,也是他这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剑眉
入鬓,星眸有神,那紧绷的唇角若是微微一笑,当是迷人至极,只是不知是否有
些紧张,他始终是那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好像明日即将大婚的新郎官并不是他
似的。
白天武的确很宠女儿,白若兰白若萍这姐妹二人不光名字带了男丁辈分,此
时列席,竟也没在女眷偏桌,而是坐在白若云左右,显得颇为扎眼。
只不过江湖豪杰不拘小节,也没几个人会特别留意。只有小星,颇为玩味的
打量着并排坐下的兄妹三人,微微一笑。
崔冰不敢饮酒,只在白天武领杯的时候浅浅抿了一口,她食量也不算大,其
他桌上酒未过得一巡,她这边到已菜过五味不止,即便一直尽力而为的不去大口
吃喝,不多时也已经吃饱喝足。
她既不与人攀谈,也没兴趣看着帮素不相识的生人,再加上远远看到酒肆里
的陈家兄弟竟也来了,心下有些烦躁,便起身往住处走去。
不必她叫,小星自然紧紧跟了过来,只是他停得匆忙,一边走一边忙不迭抬
起袖子蹭了蹭嘴角油花,不忘顺手抄走一条鸡腿,把这小厮还真是扮的活灵活现。
回去路上,恰好和给新娘子伴嫁两人送饭的丫头走到一起,那边的饭菜自然
是单炉独灶,这时才准备妥当实属正常。
那两个丫头本就年纪不大爱笑爱聊,小星长的讨喜笑的又格外亲人,三两句
就闲扯起来。
“那新娘子模样长的如何?”
“哎呀哪里看得到咯,就是我们不守规矩想偷摸瞧上一眼,也过不了人家傧
相那关不是。”
“既然人家五个姐妹那么要好,长的肯定不会差太多,峨嵋女侠哟,肯定配
得上云少爷。”
“云少爷要成亲,咱们邻房的那个丫头还嘤嘤哭了大半宿。”
“是啊是啊,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样子,笑死人咧。”
“嫁给云少爷这么欢天喜地的事,换我不得高兴死。”
“你知道人家峨嵋女侠不高兴咯?”
“我咋个不知道,白日就是我给送的饭,新娘子那份剩了一半还多咧。”
“就不许人家饭量小,就不许人家思乡,都跟你似的,吃成小猪,可没人敢
娶啦。”
小星本想随便问些什么,结果到后来插不进话,说笑一阵,就已到了小筑院
门。
那两个丫头笑呵呵的和小星道了个别,将饭菜端了进去,小星侧头略略探了
一眼,田灵筠听到声音迎了出来,她换下了那套伴嫁装束,也穿上了黄衫青裙,
微笑着接过饭食,便掩上了房门。
新娘子要到洞房之夜才掀盖头,想要与她认识一下,看来还要等到大礼次日
才行。
也罢,这么一个新过门的大嫂,结交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小星微微一笑,
心里思着白若兰方才酒席上从始至终的不悦神情,快步赶向独个走到前面的崔
冰。
练武场上热闹,客房这边自然就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不愿抛头露面的女子还
留在房中单独用饭,不过她们一来不出门,二来也和崔冰不在一个园子,三来管
事的不在,小星也就乐得大大咧咧跟了进去。
到了屋里,说话总算方便了许多,崔冰长长舒了口气,靠着窗户坐下,把背
后包袱一放,看着园里没人,这才有气无力的开口:“累死人家了,在这鬼地方
扮一天,比别处装十几天都要命,挺背挺背,挺得我肩膀都痛了。”
“谁叫你功夫底子差,不使劲摆出个花架子,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个草包,岂
不麻烦。”小星笑嘻嘻揉了揉她的头顶,道,“不过你扮的很好,有模有样,我
要不仔细端详,也看不出什么岔子。”
“说得好像你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似的。”崔冰颇不服气,鼻子一哼顶了一句。
“那是当然,我又不像外面那些蠢材,”小星悠然一笑,站在崔冰身后双手
一搭,帮她揉起酸痛肩头,“他们没一个见过碧姑娘,光靠传闻认人,好骗的很。”
“咦?那……那你见过她?”崔冰登时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仰头盯
住小星的下巴。
小星左手一推,将她头按低下去,右掌一捏,按揉着她僵硬脖颈,热力缓缓
透入肌肤,倒真是舒爽无比,“我要没见过,也完全不认得,会叫你扮她?”
“嗯……她就是我扮的这副样子么?”崔冰被揉的筋酥骨软,禁不住轻哼两
声,仍不忘开口追问。
“怎会如此拖沓。”小星哑然失笑,“她时不时被人追杀,穿成你这副打扮,
早死过十次八次了。不过她确实爱穿绿色,不然也不会换来个碧姑娘的绰号。”
崔冰心下隐隐有些失望,又摸着桌上包袱道:“那这剑也是你自己的鬼意
咯?反正那帮人也没一个见过真的碧痕。”
小星道:“对也不对。这种带剑的法子,确实是我的鬼意,因为我一个前
辈就喜欢这样背着包袱行走江湖,我觉得挺不错,这次就借来用用。但里面的剑,
可货真价实一模一样,你就是让碧姑娘自己来看,也只能拍着胸脯说‘对对对,
这就是我的碧痕’。”
最后那段他故意拔尖了声音,学着东南口音,逗得崔冰咯咯娇笑,忍不住啐
道:“人家才不会像你这么说话。对哦,她真的成天不吭声么?不会闷么?”
小星笑着叹了口气,双手一分,顺着她脊柱按捏而下,道:“你既然知道她
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又要从哪儿问出来她闷不闷?”
“你这么说她,小心她知道了一剑刺死你。”崔冰笑着反手捶他一拳。
“刺死我,可就没人给你揉肩捶背了。”
崔冰脸上一红,本想扭开身子,可被按的着实舒服,当真不舍得,只好意思
意思,哼了一声道:“我将来成了天下第一的女飞贼,上哪儿买不着懂事的丫鬟。
才不要你。”
“你不是要劫富济贫的么,怎么好拿银子给自己买丫鬟?”
“我……我就穷啊!”
这般逗了会儿嘴,崔冰绷了一天的弦总算是松弛下来,一身紧的发硬的肌肉
也被小星揉的血脉舒泰通体发轻,软绵绵的直想躺下。
其实这等动作,放在江湖之上看,也有些太过亲密暧昧。只是崔冰幼时所在
之处满目尽是更加放荡大胆的情景,有幸脱身后又是跟着一个离群居的女贼,
师父压根不懂男女之防为何物,她这做徒弟的,至多也就是个似懂非懂。
她只是觉得小星这么在她身上动来动去似乎不妥,可想到连屁股也被打过,
又不明白不妥在哪儿,心道反正没来脱她的裙子,应该无碍吧。
小星原本也只是打算帮她疏解一下,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妙龄少女晕染双颊
的斜倚在身前,体酥神醉毫不设防,就算是柳下惠也免不了口干舌燥一番,更不
要说他早早便不是什么懵懂少年,也绝非正人君子了。
可惜此时此地实在不,他也只有自嘲一笑,收手柔声道:“好了,你早些
休息,明早肯定是无比热闹,可莫要贪睡。”
“嫁新娘子而已,峨嵋山的姑娘又不会多长一条腿,能有什么好看。”崔冰
下意识的往后蹭了蹭,不满的唔了一声,一副还想让他多按揉片刻的神情,浑然
不觉自己曾险些丢进火坑的清白已经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小星心下庆幸,多亏与她遇到的早,不然以她这副样子,一旦离了蜀州这较
为平和安定之处,不出三月就要被掳到不知哪家淫贼的地头,自此不见天日。
嘴上哄了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她水汪汪的乞怜眼神,明知多半是演出来的,
小星还是多给她按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算得以脱身。怕离开园子时与人碰上,
惹出无谓闲话,他干脆径直走到角落,轻轻一纵翻过了墙头。
一到了无人之处,他脚下便如棉絮落地听不到半点动静,别说崔冰听不到他
靠近,就是此刻在旁看他走路,怕是也捉不到一丝声响,多半会吓上一跳,猜这
小子究竟是人是鬼。
暮剑阁这种地方,谁知道藏了多少秘密,说不定能叫他在僻静之处撞见一个,
那可是大赚特赚。
可惜这种事情着实需要些运气,他特意沿着暗处一路摸回到住处,也没碰见
半个活人,反倒是在分出男女的下仆院口,撞见了一个埋头蹲着的丫鬟。
这种时候不去帮忙干活,也不怕被总管教训么?
走近一些,才听出那丫鬟是在低声抽泣,小星怜香惜玉的性子顿时冒出头来,
也不管认不认识,径自蹲在她身边,柔声道:“好妹子,你是受什么委屈了么?
谁欺负你了?”
他可没想到,这一句话,足足耗去他小半个时辰,生生蹲在那儿听那丫鬟痛
哭流涕的诉苦不休,耳朵都要被磨出茧子。
要真是受了什么欺压也倒罢了,小星对这种事本就是能管则管,不能管托人
帮忙也要管,可这丫鬟委屈的实在是天马行空令他无从下手。
原来她就是之前那两个送饭丫头提过的丫鬟,不知什么时候起鬼迷心窍似的
认定了白若云,当然,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认为应该让她做个填房,至于正妻,
随便是个什么牙尖嘴利整日捧醋狂饮的混货就好。
她这厢一门心思落花有意落了一地,可白若云别说流水无情,压根是一无所
知。
小星哭笑不得,问她为何不去表明心意,她反倒理直气壮道:“我、我要是
那么举止轻浮,不知含蓄矜持,以后怎么能做白家的当家母?”
跟着仿佛自己也知道这话有些太过镜花水月,又嗫嚅道:“再说那时候若云
正和那个姓李的狐狸精如胶似漆,我总要等他清醒过来啊。”顿了一顿,又恨恨
道,“那女的好不要脸,就知道勾引若云!”
然后便是一串小星打不断话头的愤恨咒骂,小星啼笑皆非,性讥刺道:
“白公子要是这么容易勾引,你也如法炮制不就是了。”
那丫鬟一听顿时柳眉倒竖,叽叽咕咕从三从四德说到七岁不同席不同食,提
到男女不杂坐时还偷偷瞄了一眼跟小星之间的缝隙,满面若非没人听我倾诉必定
把你赶到八丈之外的神情。
小星仰天长叹,几乎从这丫头背后看到一个穷酸秀才的晶莹轮廓。
本着终究不愿叫她吃了暗亏的心思,小星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道:“你和白
公子最亲密的情形是什么?我听听看能不能叫他了解你的心意。”
那丫鬟怔了一怔,跟着满面绯红,双手一掩羞道:“上、上次我去送汤,跟
……跟松少爷撞了个满怀呢。”
“哦……诶?松少爷?”
“是啊,就是若云的堂兄啊。”
“呃……别的呢?”
那丫鬟双眼眨了一眨,道:“唔唔……今年若云和我说了三句,但去年到这
个时候也才说了两句,算是更亲密了些吧?”
要是还能按捺住好言相劝,小星恐怕明日一早就可以找个佛堂坐上去等人上
香了。
于是之后的小半个时辰,就是他劈头盖脸的教训时间。
一直到忙完过来睡觉的下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便说话,他才意犹未尽的站起身
来,指着满脸涕泪纵横的丫鬟道:“今夜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想不明白不许睡
觉!”
看那丫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周围已有不少人投来异样的目
光,连忙拍拍身后蹭上的灰土,笑着作了个罗圈揖,一溜烟逃回了住处。
这一夜注定不会宁静如昔。
白日里轮班休息的下人们纷纷起床,布置的赶去布置,值守的赶去值守。
练武场那边仍有欢声笑语,恐怕不到深夜难以止歇。
明日清晨,这场惊动蜀州武林的婚事,就将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唐门会不会做什么?暗处是不是还潜藏着不怀好意之辈?小星想不出,也懒
得去想,他只需要考虑自己这次过来真正要做的那几件事就好。而没有意外的话,
这场婚事并不会对他的目的造成什么影响。
从白若兰望向哥哥的眼神来看,这场婚礼反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他而言如
此。
身边横七竖八的仆役早已鼾声如雷,小星看着窗外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小星起了个大早,顶着不舍离去的夜色穿戴整齐。
爆竹炮仗的声音会宣告着喜庆的开始,他喜欢这种令人欢乐的声音,更喜欢
那种令人欢乐的场面。
他甚至在考虑,今日要不要破例喝上一杯,师兄远在中北,必定是管不着的。
婚礼一结束,事情办妥后,他就要带崔冰回翼州,再来此地,应该就是白若
兰的生辰了,这次还是不要上去相认的好。虽有些可惜,但崔冰这丫头十分有趣,
一路逗弄着,也是美事一桩。
正微笑着往崔冰住处迎去,却看到突然有几个护院施展轻功逃命一样狂奔而
去,他眉心一锁,心中突然觉得一阵不安,看被护院落下的两个通风报讯的丫鬟
满面汗滴面白如纸,他连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其中一个丫头不知是否害怕,牙关嗒嗒响个不停,说不出一个整字。
另一个丫鬟倒是结结巴巴把方才传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一听她说完,小星的笑容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
“新、新娘子……不、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