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无情,甚至连尝试一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都不愿意。”
“……我已经有暄儿了。”
“究竟要我说几遍,你才能理解,印暄根本不能独立存在?他是我魂魄的碎屑、神识的投影,是镜中花水中月。如今正主就在你面前,你偏要舍本逐末;本来轻轻松松的一件事,你非要钻牛角尖,自找苦吃!”
印云墨沉默了。片刻后,他挺直了脊梁,将双手端正地搁在膝盖上,肃然正色:“神君认为,两人之间,情是何物?”
不等东来回答,他继续道:“是一种共鸣的感觉,一段共同的记忆,以此为基石,两人互相牵挂、眷恋、不愿分离,最后才能携手终生。而你我之间,连基石都没有,如何平地起高楼?更何况,如今我与暄儿两心相印,再无余地容纳旁人,哪怕神君与暄儿是同个魂魄,在我眼中,依旧是第三者。当然,我也可以为了破解规则假戏真做,有不少道法、秘药甚至蛊毒,能使人瞬间爱上另一个人,然而这样做了,神君就能满意么?不是我钻牛角尖,而是你不肯放手。”
东来逼视他,眼神锐利慑人,而又幽深莫测:“你要我怎样放手,再次自封神识,将肉身与魂魄都交给印暄,牺牲自己去成全你们这一对深情鸳鸯?”
印云墨叹道:“不,我从未这么想过。说句真心话,东来,我自己也不知这乱糟糟的一切要如何收场。诚然,我想和暄儿在一起,但绝不该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很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目前我还没有找到,只能先这么拖着。”
东来久久不语。玉瓶里白鸾花盛放到了极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幻美,在陡然浓郁的香味中凋零,纤长花瓣飘落满桌,在茶盏的微澜间半沉半浮。东来看着杯中残瓣,仿佛心生触动,脱口道:“其实——”
印云墨忽然凝神感应,“梦境要散了,我得赶在被‘临央’发觉之前离开。”他匆匆拱手道:“我先告辞,余话后叙。”衣袖轻拂间,身影骤然消失。
桌案、花瓶、果盘、茶盏随之消弭如云烟与春梦,东来孤身坐在心心念念的“临央”的躯壳内,发出了一声苦涩而嘲弄的低笑。
——
出了“临央”梦境,印云墨并未急着从入定中醒来,而是进入了自身的梦境。
“摇光,”他问盘绕腰间的长鞭,“方才你都听到了,你觉得东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换做是我,无故被人诓骗利用、抽筋剥皮,势必对他恨之入骨,哪怕对方再怎么谢罪补偿,最多只能消我仇恨,也消不了芥蒂;即使不再为敌,也绝不可能再为友,更别提什么道侣了。我没想到东来竟如此偏执,令我觉得有些……不安哪。”
摇光闻言暗喜,心道我正愁该怎么提醒主上小心,机会就来了,立刻赞同道:“主上所虑极是。东来此举不合常理,或许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另外,摇光有句话不吐不快,望主上恕罪。”
“说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
“主上难道不觉得,印暄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么?我所指并非是修为或气势,而是……眼神。当我还是左景年时,印暄看主上的眼神是外冷内热,虽然面上诸多抱怨嫌弃,内中却是满溢的眷恋。而在第六层怨憎会时,印暄以金龙之身再度出现,看主上的眼神却浑然不同了,在流于表面的款款深情之下,是游移不定的矛盾与微不可察的阴郁。我隐隐觉得他是另有心思的,且这份心思藏匿极深,他究竟在隐藏什么?而方才东来看主上的眼神,冰冷怨怒之下内藏的那种矛盾与阴郁,竟与不久前的印暄像了个十足,这不禁令我更加怀疑,东来与印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同魂同体,说是同一个人也不为过。”印云墨答得十分迅速。
“主上明知摇光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主上,龙族性烈气狭,小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印云墨如兜头被泼了一桶冰雪,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摇光将话点明到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再装着若无其事了,难道他自己就没有过这样的怀疑么?只是好不容易能再见到暄儿,那股惊喜与满足犹如白雪覆地,至于雪下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还是毒瘴横行的沼泽,他一时也顾不上了。
如今细想,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倘若东来屡次所言,“印暄根本不存在”并非偏激失实之语,而是一种暗示与警告,那么是否意味着,“印暄”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包括意识、感情、人生与两人相处的所有时光,都已被另一个更强大的神念彻底吞噬?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印暄”,不过是东来幻化出的相同容貌而已?
印云墨越想,越觉如堕冰窟,浑身发颤。他紧紧握住腰间的长鞭,似乎要依靠这唯一的慰藉才能站稳。
摇光感应到他的情绪,万分心疼,却并不后悔。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在最后一刻被隐毒腐蚀入骨,不如早点撕开假装愈合的伤口,将内中的脓液挤出。
印云墨大口喘息着,仿佛正调集三生以来所有的冷静与理智,镇压紫府内剧烈动荡的识海,魂魄甚至因此产生了一道道细微裂痕。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疲倦地叹了口气,道:“险些散了我的三魂七魄。”
摇光这才意识到,主上是经历了多么凶险的一劫——他还是低估了主上对印暄的感情,以至于这“短痛”几乎成了碎心摧魂之痛!
“主上……”他惶然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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