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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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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并非穷成那样,这就是当妈的是从六十年代经历过动荡和饥荒的过来人,以俭省为生活理念。

床脚挂着那块被雪弄湿的毛皮领子,从皮夹克上拆下来的。

周遥把那个毛领子落她们家了。瞿连娣一看:“你赶紧的,陈嘉,把这个领子给人家送回去!”

陈嘉被炉子烘烤着缓了半刻,好像那冻僵的神经和面部表情才缓过来:“哦……他落这儿了他会回来拿。”

“人家还自己来拿?”瞿连娣心里仍不太是滋味,就是固执认真的脾气,“你给周遥家送回去,就在团结湖的职工宿舍大院。”

陈嘉也没强烈抗拒,不顶嘴就是答应了,从锅盖上拿了个馅饼,沉默着啃馅饼。他妈妈最闪亮亮的优点……还就是做饭真好吃啊。

“算了,天太黑了,明儿礼拜天一定给人家送去。”瞿连娣说,“很贵的皮夹克,别让人家孩子以为毛领子丢了!”

……

冬日里阳光和煦,清晨仍然微凉,但房檐下的冰锥和地上积雪已经在悄悄融化。

陈嘉一大早穿起他那条半潮半干的运动裤,被他妈妈赶着出门给周遥送还夹克毛领子。他用门口支着的那根铁钩子,把昨晚烧完的几块煤从炉子里勾出来,堆到门外簸箕里,再勾了几块新煤填了炉子,然后出门。

经过胡同口,昨晚他俩堆的那个雪人还在,捏得特别瓷实,没有化掉呢。

陈嘉蹲下去,精心地重新掊了一些干净的雪,拍在雪人头上身上,再把煤球辣椒胡萝卜什么的重新摁一遍,摁结实了,不想让这个雪人化掉……

雪人kua下那根大胡萝卜,忒么太羞耻了,他昨晚就给拔下来了。结果就被他妈妈瞅见,瞿连娣这个扣缩节省的,一把拿走了说“别拿着瞎玩儿回头烙胡萝卜馅饼这还得吃呢!”

当时周遥在他身后“噗噗”地乐,还拍他肩膀使个眼色,这根萝卜还能拿回屋吃啊、还能剁馅儿吃啊……怎么随便干一件称不上是坏事的事儿,都这么可笑……周遥这小子挺逗的。

天空放晴,心旷神怡。陈嘉觉着,今天的空气突然都变得好闻了。

陈嘉脖子上也挂着月票,就从他家胡同出去,坐了几站地的无轨电车,就到职工宿舍大院那一站。附近他都很熟。那就是他们第四机床厂的职工宿舍大院,但机床厂有大几千名的工人,宿舍楼哪塞得进那么多户?哪能是人人都分到公家房子的?能住进职工大院的,都是厂子里的管理层、科室领导、高级技术人员、工程师这个级别,然后再按工龄和职称排大队分房子。

厂里其余普通职工,就住自己家房子,家里能是什么生活条件,你就老老实实住什么样的房。那时也没人买得起商品房,各家房子都是老人留下来的,上一辈职工劳苦挣命大半辈子分到的。

比如陈嘉他们家在南营房胡同的这间屋子,就是他爷奶留下的房子。

他爷、他奶、他爸当年就一直住这里,随后他妈妈嫁到夫家,再然后他爷、他奶先后去世,这条胡同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房本儿上户主是他爸。

暖气根本就不可能有,冬天取暖就是烧煤,做饭才用煤气罐,煤气罐要省着用。大杂院里每户的左边窗根儿下是一垛冬储大白菜,右边窗根儿下就是一垛蜂窝煤……有别的地方住谁会住这破地儿?

厂职工宿舍大院是围起来的,眼前是一道两米多高的铁栏杆围墙,门口还有带红袖箍的把守,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嘉:住不起楼房的免进。

其实后面也有能溜进去的小门,比如周遥进出就经常不走正门。但是,陈嘉不知道他应该找几号楼几单元,他只能走正门,问传达室。

传达室值班的瞅着他,有一定的警惕心和职业敏感,打量他的衣着样貌:“找谁家?名字登个记。”

陈嘉说:“找周遥。”

周遥?姓周的。值班员自言自语:“就是周工他们家那男孩吧?”

“知道电话么?你打个电话给他家,让孩子下来,或者我给你去叫。”值班员把桌上电话机给他挪过来。

“没电话。”陈嘉说。

“他家没安电话么?”值班员瞅他。

“……”陈嘉顿时都懒得说话了。

是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自家都没安电话的人,当然也不愿打听别人家的电话号码。就假装当作全中国家家户户都还没安电话呢。

周日清晨的宿舍楼,安安静静,进出的人都穿着长款大衣蒙着围巾,蹬着自行车沉默而优雅地进出。院子里还停着几辆轿车和面包车。

陈嘉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家里没车,没摸过车,但满大街跑的总见过。那时候轿车就是“老红旗”“老上海”,最时髦的“桑塔纳”“捷达”,面包车就是“金杯海狮”。

陈嘉扒着栏杆多欣赏了两眼那些车,把那块毛皮领子留在传达室,让值班的代为转交,掉头离开了……

他过冬穿的是一件紫色棉猴。

之所以是紫色,因为是瞿连娣穿着小了就给他了。瞿连娣也没故意憋屈儿子,是在东安市场排队抢到的一件冬衣,打折半价,但太小太瘦了。打折就好像占一大便宜,怎么舍得不买?买了却不合穿,又坚决舍不得淘汰扔掉,只能让儿子穿了呗。

棉猴洗过几水,那两层布片中间的棉,也飞得快差不多了。从背影看去,就只剩下瘦伶伶的一只“猴”,没看见“棉”。

传达室的人探头瞅着陈嘉的背影老半天,啧,这大冬天,大老远地跑来送毛皮领子,结果光着脖子跑走了……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飘下雪花,这孩子也不嫌冷?真逗。

陈嘉也没忙着回家。周日么,闲着,他不是个认真学习埋头写作业的,也不算学习差的,不用担忧成绩,就在大街上独自行走,吹着冷风。

他坐了电车在中途某站下车,自行车阵的一侧就是副食商场。

旁边大楼上仍然立着“熊猫盼盼”的巨幅造型,迎风颤抖作响。音像小店门口竖着一只“燕舞牌”黑色音箱,面对行人声嘶力竭地嚎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陈嘉就在音像店里站了好久,站在货架后面看,顺便听歌。

“能换一盘带么?”他跟店主说,“‘小虎队’行么?”

店主瞪他一眼,瞪也瞪不出半毛钱来,就给音响换磁带了。像陈嘉这种学生,就跟书店里捧了一大摞书耗着不走的一个德性,就是来“听磁带”的。

la……尽情摇摆……周末午夜多徘徊……

还都不懂午夜“徘徊”是意味什么呢,就开始唱这些了。陈嘉轻微晃动身体,手里做弹吉他的姿势,在没人的地方尽情摇摆臀部哼曲子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店门口响起很熟的声音:“《星星的约会》那盘带子有么?我就要那盘……海报都有谁的您拿来我看看啊。”

他迅速踮脚,偏过头一看。

说话的学生也回过头来。

俩人对视,微愣。周遥仍然穿着他的棕色羊皮短款小夹克,特飒,脸上一瞬现出明朗真诚的笑容:“哎——陈嘉。”

“靠,”周遥说,“你怎么在这儿?”

陈嘉:“嗯,瞎逛。”

顿了一下,陈嘉道:“我刚才给你送毛领子去了,你昨晚落我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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