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宵禁,虽不如长安严格, 可到夜里, 着实不便在附近跟着, 所幸撤了,也免去被人发现的风险。
接下来,便要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离开长安之前, 他早就已经盘算好了, 将人分作两拨,凡与他一同负责俭校事宜的官员,都照常往蒲州来, 其余的手下里,则分出七八人, 带着父亲的亲笔信往幽州而去, 交给负责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暗中查访此事, 算时日应当快有眉目了。
这日夜里,裴济正坐在灯下提笔往河东写信。
昨日他收到张简命人送来的信, 其中提及突厥近来几次小规模的侵扰边地,都是在幽州一代, 今年河东以北的地界似乎比往年都稍平静些。
才将信封好交给身边的石泉送出, 守在院外的侍卫便进来,道:“将军,陈尚书命人送来一位娘子, 说是要给将军唱曲解乏……”
那侍卫说话的底气全然不如平日足,说到最后连声音都低下去了,只疑惑又小心地看着裴济。
须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行走在官场与军营间时,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冷淡无情,怎么陈尚书出了京反而忘了呢?
裴济蹙眉愣了下,这才想起来,陈尚书大约当真以为他看上了那个叫芸娘的丫头,这两日他没别的动作,也不再与他们饮酒玩乐,恐怕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种暗示。
只是,莫说他本就对旁人没兴趣,便是他真有别的心思,也断不会收陈应绍送来的人。
依二人官职看,他如今在兵部任职,陈应绍恰是兵部尚书,算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过是因目下在主持蒲津渡铁牛一事,他由皇帝钦点行俭校事,这才令陈应绍忌惮。
哪有顶头上司给下属官员送美人的道理?分明是他们想将他拉下水罢了。他心思清明,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那侍卫见他沉吟不语,又试探着问了句:“将军,那位娘子——?”
裴济整了整衣衫,坐回榻上,摆手道:“让他们回去,不许进来。”
侍卫领命,正要下去,却见石泉急匆匆自后门处奔来,将手中的信奉上,道:“将军,幽州来的!”
裴济眼神一凝,当即拆开,迅速浏览。
信是由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寄来的,其中将这大月来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清晰,最后连成一串,几乎可以肯定,范怀恩的确借着输送铁矿一事私下敛财,其中一部分,由他的亲信下属经手,或兑换成飞钱,或在京中购了宅院、歌妓、美酒、珍宝等,尽数奉送给了陈应绍。
尤其在范怀恩的亲信手中,还查获了账册与票据。
两边的实据都已查出七七八八,正可以动手拿人了。
只是,心底的怪异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明显了。这桩案子他虽查了数月之久,可其中的进展却一直十分顺利,从最初那个私下与陈应绍交接的人,到现在的芸娘,似乎一切证据都轻而易举指向范怀恩。
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裴济略一沉吟,随即将信放下,先将前几日已拟好的奏疏取出,迅速添补两句,交人送出,又一面命人分头通知几位同僚,一面让石泉带着人往陈应绍居所去。
“不必管城里的宵禁了,即刻把人拿下,府里的东西都不准动,让御史台的人接手,明日一早,咱们便回京。”
石泉领命要出去,却又被他叫住:“等等,那个芸娘,你让人去截下来,一并带回长安审问。”
不论如何,还是得先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内里的情况,他当继续留心,待回京后再请详查。
一来,自然是他有私心在,希望早些回去,找机会见丽质。
二来,也是听闻近来朝中君臣矛盾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大明宫政事堂中,萧龄甫与裴琰二宰相与众人议完政务,命内侍们将拣选出的奏疏整好送往延英殿后,便各自忙碌。
尚书右丞王淳脚步匆匆跟在萧龄甫身后,二人压低声,一路密谈。
“大相公,呈给陛下的奏疏中,多有替杜相公求情、规劝陛下者,是否要适当减去几封?”
萧龄甫身为丞相的职责之一,便是从百官奏疏中挑选出重要的呈送皇帝批阅。因大魏素为群相制,即便是宰相之首,也无法一人独断,因此拣选奏折之事,多半没人敢动手脚,尤其各地军情、灾患、收成等大事,无人敢隐瞒。
不过,给杜衡求情这样的折子,他却能在数量上稍做增减,裴琰一人精力有限,每日只检阅上报要是的奏折,而与杜衡有关的,只要送上去了,便不算刻意隐瞒。
王淳生怕奏疏上多了,陛下当真心软,将杜衡重新召回朝中。
然而萧龄甫却摇头:“不必,就这么办,我有分寸。”
自那日裴琰在朝会上欲替杜衡求情,却被陛下当众忽略后,杜氏一系的朝臣们着实惊了两日,按耐着没多动作。
可也不过两日。第三日起,便每日都有人趁着朝会中途,陛下不能直接解散的时候起身,将杜衡之事拖到台面上,给陛下施压。
陛下几次当众冷脸,推说日后再议,可到第二日,仍有人提。
陛下铁了心要与他们拧到底,一连几日未曾松口,一气之下,竟以圣体抱恙唯有,干脆罢了大朝会,每日命人将奏折送入宫中批阅,必要时,再召几位朝臣至延英殿议事。
只是,杜氏一系也像铁了心一般,既不能面见陛下,当面陈情,便每日上疏,接连不断。
一个多月来,陛下被步步紧逼,烦不胜烦,有时连在紫宸殿议事时,都能看出其心浮气躁,郁郁难安。
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情形。
皇位传了数代,江山日益稳固,百姓日益安居,从前尽数掌握在君主手中的权杖,便要渐渐被臣子们瓜分而去。这是一场此消彼长的缓慢过度。
盛世之下,无需强横的君主,臣子们要的,只是个循规蹈矩,符合千百年来那个明君意象的陛下罢了。
也难怪陛下想挣脱,而杜氏不肯让步。
而他,身后有大批等着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等着上位的后生们。争斗之下,他萧氏一门只消隔岸观火,必要时再火上浇油,便能坐收渔利。
王淳跟了萧龄甫十余年,连尚书省的门也是萧龄甫带进的,见他如此笃定,便不再多问,只有说起另一桩事:“近来有人私下议论立储之事,欲向陛下谏言,立皇长子为太子,都已照大相公的意思,令他们暂先放下,不必操之过急。”
“嗯。”萧龄甫双手背在身后,领着王淳走了条僻静的道,压低声道,“沉住气,立储之事,咱们提不得,只能由陛下来。”
陛下多疑,不会轻信旁人的谏言,就如袁仙宗一般,唯有让他主动下决定,才能做得不留痕迹。
“大相公,还有一事。”王淳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杜氏门下,近来有几人似乎也将心思动到储位之事上了——依某看,像是有求立睿王为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