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在,则朝局能稳,杜衡倒,则人心四散。
陛下与这些老臣的离心已不是一日两日,先前徐慵一事已令不少人寒心,好容易风波过去,徐贤妃得了身后名,才稍稍安抚住人心,若杜衡再出事,便彻底弹压不住了。
别人的话,陛下断不会听进去,唯有他还能试一试。
石泉见他态度明确,又想他一向有分寸,也不多言,只跟着快步前行。
……
紫宸殿里,李景烨愣愣望着摊开在桌案上的奏折,眼里空茫茫一片,不知在想什么,见裴济过来,才勉强露出个笑来。
“子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裴济也不多言,冲他拱手躬身,沉声道:“臣听闻陛下方才与杜相公起了争执,一怒之下,令其不再参理朝政。臣有愧,未替陛下分忧,只好赶来问一问。”
李景烨僵硬的脸上笑容淡去:“你是来替他求情的?”
裴济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陛下,杜相公为人素来刚直不阿,言语更时常不加修饰,听来的确令人恼恨,然其心之纯良正直,却有目共睹。臣不敢言求情,只是盼陛下三思,莫因一时冲动而致日后后悔。”
“朕想得很清楚,并非冲动,将来也不会后悔。”
“陛下——”
“好了。”
他还待再说,却被李景烨冷淡地打断。
“子晦,适可而止。朕未罢官,未革爵,不过让杜相公在府中修养,已是留了体面。今日若换做旁人,朕半句也不会听。”
裴济垂眼不语,面色冷凝,胸中却有一股愤意与不服在熊熊燃烧。
若换做往日,他该顺着陛下的意,主动退让,不再提及此事。可今日不同。
那是杜相公,与父亲亦关系匪浅。陛下对杜相公已出手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子晦,朕一直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李景烨看出他的不服,不由轻声警告,“别让朕失望。”
话音虽轻,话里的警告意味却重如千斤。
裴济下意识抬头,对上天子那双没了往日和煦温度的眼眸,只觉背后一凛。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皇权的强势正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他从小就明白尊卑有别,在这位表兄面前始终谨守君臣分寸,从未越界。他以为只要懂得谨言慎行,懂得退让,陛下总会念着血缘亲情,念着多年情分,宽厚仁慈。
可今日的事,却令他感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忠诚,也会是一种罪过。
第87章 风向
夜里, 裴济仍如先前一般,巡查完毕后,趁各处宫门关闭, 翻入承欢殿里。
丽质白日得了他的允诺,窗也未关, 只坐在灯下耐心等着, 此刻见人来了, 面上一下便浮起笑意。
香炉烟气袅袅,令屋中弥漫着熟悉的浅淡香气。
裴济二话不说,阖上窗便大步走近, 直接将她压倒在桌案上纠缠起来。
已是初夏, 丽质又已梳洗过了,丽质身上的丝罗裙薄薄一层,连外头的罩衫也没有, 轻而易举便被他剥了个干净。
被坚实有力的身躯压制着,丽质只觉他身上灼热逼人的气息好似要将自己烧透, 一张才洗净的白嫩的面颊不觉荡起绯色, 抚着他胸膛的指尖也愈发轻柔。
她隐隐察觉到他眼底的郁色,却已被他摆弄得无暇思考, 只能抛开一切杂念,尽力与他贴近。
到底年轻力盛, 他仿佛一身用不完的力气。白日已打过一场马球,又与她纠缠过一番, 夜里再过来, 不见半点疲色,仍是精力旺盛,昂扬不休。
二人从桌案转到榻上, 又拿了外间的巾帕擦过身,最后一同卧在床上时,又一番温存,裴济才稍露出餍足之色。
他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抽出空去,拉过夏日薄被,盖在二人胸腹处,没多说话。
丽质歇了一会儿,待觉力气恢复了些,才撑着他的肩微微抬起身,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济双眼凝视床顶,握住她搁在自己胸前的手将她拉到胸口处趴着,轻叹一声,道:“今日你我离开清思殿后,的确出了些事。”
他遂将李景烨与太后、杜衡的事说了一遍。
“陛下与太后,与杜相间的嫌隙由来已久,我虽早想过会有这样一日,可不想竟来得这么快。非但如此,我还听说,陛下竟不知何时迷信起那个从民间寻来的道人袁仙宗,甚至连御医开的药也不服,只用那人炼的丹药!”
如此行事,只怕不但令群臣失望,更会给有心之人以可趁之机。
“我本想劝一劝,哪知——”
他话到一半止住,丽质却已明白了,无非是被李景烨顶了回来。
丽质沉默半晌,慢慢翻过身去,与他并肩仰躺,一同望着床顶。
“如此处置,倒不如一刀砍了来得干净利落。”
裴济本因杜衡之事而感到心中复杂难言,听她如此说,却是一愣。然而细思片刻,便回过味来,叹一声,喃喃道:“是啊,利落些也好啊。”
当今这位圣上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那是从小便由先帝与一众东宫属臣严格教导出来的人,二十年来循规蹈矩,恪尽本分,稍有差错,便会被属臣们上本规劝。
做了皇帝后生出逆反、厌恶的心思本在情理之中。这也是为何,他父亲身为宰相之一,在政事上从来与杜衡一条心,却同时又默许他这个儿子不跟从朝臣们的队伍,反而成为陛下的心腹与左膀右臂——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得久了,总是需要有人站在自己的一边,而这些人,不该是萧家父子那样只擅阿谀奉承的小人。
逆反的心思就如一颗细小的种子,深埋于土壤间,悄悄生根发芽。
若长出一颗脆弱的幼苗,只消费些力气连根铲除便好;或者干脆长势迅猛,一下成为合抱之粗的参天巨树,令旁人无法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