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见她沉默,又重新看向她的神色,猜出她犹豫的原因,道:“你放心,我已在军中整顿过,也让张简回太原府后,将我先前说的话往各处传达,不会有人再对你有议论。”
丽质倏地抬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没想打他不但将自己救出来了,连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一直记在心里,尽力替她处理。
“你不必这样的。将我带出来,已是连累你了,若再替我说话,恐怕旁人连你也一同指责了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听了,也多是服气的,若一味逃避不解释,反而会让误会越来越大。”他说着,飞快地看她一眼,道,“况且,咱们也该往长远打算。”
一句“长远打算”让丽质忽然迟疑起来。
她能感觉到,裴济对她十分认真,心里定在盘算着什么,可她又有些摸不准他的“长远打算”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想娶她吗?
她早已经坦然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与信赖,可在婚姻一事上,他没明说,她也没松过口。
她从没对自己的婚姻有过憧憬,尤其来到这个世界后,越发觉得无望。这个世界里,女人始终是男人的附庸,但凡有些权力与财力的男人,都不愿只守着家中的一个妻子,即便正妻的地位极高,也无法在这方面管束丈夫。就连公主,有时也不得不让步,允许驸马纳妾。
而她,眼里绝对容不下沙子。
饶是裴济再可靠,她也不敢指望他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算答应了,也不见得能恪守。
毕竟,她不是公主,没有强大的势力支持,甚至在名声上也极不好,而他要面临的,也不止是他随时可能动摇的内心,家族的压力、世俗的眼光,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更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与她站在一起。
好在裴济似乎也没打算现在就将话与她讲明,逼她现在就回应。他只提了这一句,便接着道:“你长姊也在太原,我南下前,魏校尉还同我提起,道她本想南下来见你,只因路上太乱才没成行,现下已渐渐太平了,你恰好过去与她团聚。”
这话正说到丽质的心坎里。
兰英先前的信里就提过要来见她,如今路上已能走了,她怎么忍心让兰英夫妇分离,千里迢迢到她这里来呢?
想了想,她点头道:“也好,我去看看阿姊。”
裴济心里一松,露出一抹笑意,又掐着时间与她说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
他要顾着自己如今孝期里头的身份,不能在她屋里逗留太久。
只是心里还有几分留恋,走出去两步后,他又调转回来,扶住她的腰,俯身吻了她片刻,这才猛地抬头,大步跨出屋去。
接下来,三人毫不拖延,花了一日时间收拾行囊,于第三日清晨便启程离开扬州,北上太原。
……
蜀州,突厥退兵,河东节度使于蒲州城下打退叛军,生取逆王首级,将安义康驱赶得窜逃离开的消息终于传来。
众人先是一喜,紧接着重又陷入忧心之中。
喜的是突厥撤兵,叛军被打退,内忧外患终于暂时消停。忧的,则是河东节度使裴济果然没有领兵归来,迎皇帝还朝。
这意味着裴济已与朝廷割裂开来。
如今,不但长安城附近还有流民骚动不安,盘踞着雄兵的河东道更是如榻边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妄动。
谁也不敢提迎圣驾重回长安的事。
蜀地地形错落复杂,易守难攻,唯有守在此处不出,才能稍觉安定。
萧龄甫与众人思来想去,决定借天子之手下诏,封原本要袭裴琰燕国公爵位的裴济为太原王,以示安抚。
须知大魏一朝,非李氏不王,他若受了,便是大魏第一位异姓王。他一向谨守本分,又年纪尚轻,此时兴许也只是因贵妃与裴琰二人的缘故才负气而去,好好安抚,便该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青羊肆,天子寝殿中,萧淑妃坐在床边,怀抱着已会颤巍巍走路的幼子,满目慈爱温柔。
虚弱不已的李景烨躺在榻上,注视着眼前的这对母子,原本惶惶不安的内心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好在,还有淑妃带着嗣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到底还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蜀州后的这三个月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直到半个月前,忽然的一次昏厥,让他开始卧床不起。
此处没了御医,他只好命人到民间寻当地名医入青羊肆诊治,可没一个说得清他的毛病。药一茬一茬地喝下去,都像流入干裂土地的几滴水一般,毫无效果。
朝中的那些事,他已完全没有精力管了,每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总时不时感到肢体僵硬,头痛欲裂,那阵痛仿佛有知觉似的,时不时从头皮向下游移,游遍全身后,最终又回到头皮间,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噩梦连连。
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殿外有内侍捧着才熬好的汤药送进来,萧淑妃将怀里的孩子暂时交给乳母,从内侍手中亲手接过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李景烨唇边,轻声道:“陛下,喝药了。”
李景烨干涸的唇瓣动了动,费力地张开,饮下勺中的药汁,其中两滴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淌入衣领之间。
萧淑妃垂眸望着他这副形如枯槁的狼狈模样,温柔的眼神里滑过几分怜悯与感慨。
这是她曾经放在心里敬爱了许多年的郎君,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陛下,”她取了帕子替他将药渍擦去,重新将药送入他口中,“裴将军打了胜仗,已将逆王当众斩首了。”
听到“裴将军”与“逆王”,李景烨浑浊泛红的眼眸里闪了闪,迟钝地涌起复杂的愤怒情绪。
“如今局势已平定了许多,也不知他与钟贵妃如何了。”萧淑妃仔细地将药喂进去,语气十分平稳,“说起来,我十分佩服钟贵妃——不,现在该称一声钟娘子了,我甚至有些羡慕她。”
李景烨被她的话一惊,顿时瞪起眼,被含在嘴里的药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萧淑妃一面替他拍着胸口,一面却继续道:“若不是她和徐贤妃——不,该称徐皇后,那可是陛下追赠的皇后——若不是她们,我也不会在那时候醒悟……”
“淑妃,你……”剧烈咳嗽之后,李景烨大口喘着气,忍不住瞪眼望着萧淑妃,想质问却感到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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