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已数次或明或暗地向陛下进言,提及范与陈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偏偏陛下一再漠视,只将眼光放在朝中的形势上,又有萧龄甫等人的急功近利,才令事情发展至此。
当务之急便是要入宫禀明陛下,请其迅速稳固朝廷情况,调动义武、河东两军前往平定即将掀起的叛乱。
只是,父亲才被刑部的人押走,眼下应当被关在刑部大牢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想到此处,裴济只觉浑身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僵硬不已。
他效忠的并不是个能明辨是非忠奸,分清轻重缓急的君主,一味的忠诚不一定是好事。
他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握着窗框,眼神沉沉,凝望着寂静的庭院。
或许,他该好好用一用此事。
若借机向陛下请战,兴许能换父亲安然无恙。甚至,他还能求陛下主动将丽娘放了——兄弟二人的反目与相争源起于一女子,唯有主动放开这女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第100章 犹豫
第二日仍无朝会。
裴济一早便起身, 穿戴齐整后便匆匆赶往大明宫求见皇帝。
因不必上朝,李景烨到天亮后各处宫门开了才起身,一番洗漱用膳、打坐服药后, 已又过了半个时辰,眼看裴济也已在外等了两三刻, 他才坐回榻上, 挥手让何元士将人带进来。
裴济仍是面无表情地恭敬行礼, 可兄弟二人间的气氛,却再没有从前的熟稔与亲近。
李景烨坐在殿上看着,头一回没有叫他不必行礼, 起身坐下, 只淡淡道:“子晦,你若是为你父亲来的,便不必多说了。待事情过去, 只要查清的确与你父亲无关,刑部自会放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裴济低垂着头站在座下, 闻言只感到一阵怨愤。
他咬牙压下, 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陛下,臣的父亲为大魏效忠数十年, 从未有过私心,绝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 臣亦信清者自清,既有三司推定, 定能令事情水落石出。可他到底年岁大了, 近来又时常旧伤复发,恐受不住牢狱之刑。望陛下看在母亲的面上,也看在臣的面上——让父亲经审后, 能留在府中。”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沉寂。
他虽是臣子,也一向恪守君臣之间高低尊卑的界限,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这位表兄,到今日,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李景烨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望着他的目光里闪过几分昔日的温情,可不过片刻,便恢复平静。
“朕心中有数。”他收回视线,推了推案上的书册,“到底是替我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兢兢业业数十年,朕都记在心里,待查清楚,只要日后谨慎约束着,朕自不会亏待。”
裴济听明白了。
这是要待事了,便让他父亲主动致仕,如杜衡一般,远离朝政,方能安享晚年。
可杜衡已是花甲之年,他父亲却未满半百,本该是仕途中最顶峰的时候,如今不得不被逼激流勇退……
他捏了捏拳,沉声应下。
“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禀。”
他将袖中书信取出,双手奉至李景烨眼前,面色凝重,道:“臣先前便始终怀疑范怀恩与陈应绍的案子还有隐情,如今果然发现卢龙军中有异动,观其形势,应当与睿王有关——陛下,谋反之事,恐怕并非无中生有。”
李景烨接信的手一顿,随即低头阅览,面色倏然变了。
“他——果然是朕的好弟弟!”他气得一手捂着心口,一手猛地将信拍在桌案上,因日渐瘦削而突出的颧骨上浮现两抹不自然的红晕,虽穿戴整齐,整个人却流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在边疆一年,不见好好收拾突厥,倒是跟着他们学来了狼子野心!”
裴济垂下头,掩住眼底异样的光芒。
这样的陛下,令他觉得一日比一日陌生。
“陛下,卢龙军素来善战,如今恐怕也已锻造了不少精兵良器,待陛下所派的监察御史一到幽州,极有可能便是他们起兵的时候,臣以为,当务之急,须得下令集结河东、义武两军应对之。”
他顿了顿,看一眼慢慢平静下来沉吟不语的李景烨,继续道:“此外,亦请陛下放贵妃离开——放回钟家也好,送去城外道观也罢,总之,不能让睿王以此为借口大肆兴兵。师出无名,便少气势。”
说罢,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捏紧双拳,僵直着身子等待李景烨的回应。
李景烨眯眼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打量。
他一向是信任这位表弟的,直到现在,他将裴琰送入刑部大牢,也仍相信裴济。若不忠心,也不会在这时候便急着将消息告诉他。
可谈及兵权,却不得不多思量一番。远在边疆的六郎是他的亲弟弟,尚且能一朝反目,六亲不认,更何况其他人?
多亏当初北方有战事时,他始终未松口令各节度使除兵权外,将地方民财权力也一并收入囊中,否则,他们只怕早就起兵了。
如今,他还是该谨慎些。
至于丽娘——
他眼中闪过一瞬恍惚,随即冷声道:“不,她是朕的人,是朕亲自封的贵妃,断没有让朕放手的道理——便是哪一日朕没了,她也还是朕的贵妃!”
曾经是睿王妃如何?天底下哪里有比天子更贵重的人?但凡他想要的,没人能阻止,亲弟弟也不行!
“出兵的事,容朕仔细考虑,再做定夺。”他重重地喘气,闭眼扶额,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落空,裴济竟半点也未觉惊讶。
他拱手行礼,慢慢退出殿外,回头深深打量一眼这座巍峨富丽的紫宸殿,这才转身离开。
北方边地各军因要抵御外敌,素来比国内几路都勇猛许多,战争一触即发,只有抢得先机,才有可能先发制人,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叛乱。
然而陛下仍是犹豫,这样做,无疑是延误战机,将事态扩大。先前面对军情时的几次犹豫能有好的结果,不过都是侥幸——这一回,未必能安然无恙。
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几乎算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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