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她并不知她们要对安中丞用什么药,只隐约觉得不是好事,后来问六哥,六哥亦是语焉不详,半点不愿多解释。
她心中疑惑,连着好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被关在殿中抄书时,时常走神。
后来,她问了身边亲近的宫人,才懂了那二女话中的意思。
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的药,能让男子中毒,欲念焚身,失去理智,而那毒,只有女子能解。
非但如此,那宫人还告诉她,前朝有位公主爱慕一位郎君,便命人将郎君引入宫中,对其下药,待生米煮成熟饭,便顺理成章封此人做驸马都尉……
李令月莫名觉得双手有些轻颤。
她将瓷瓶重新盖上,问:“此药果真有效?可会损伤人体?”
那宫女道:“前朝御用,两刻内便能起效,只要及时纾解,便不会有半点损伤。”说罢,犹豫着小心问,“公主……可是要给裴将军用?裴将军不是普通人,而是公主的表兄,是大长公主与宰辅之子,恐怕……”
李令月没说话,眼神中也透出几分迟疑。
她也明白,裴济不是普通的权贵子弟,而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论地位,并不比她这个公主逊色,若要对他用这样的手段,从太后到陛下再到姑母,都不会容忍,而以表兄的性子,更不会轻易原谅他。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束手无策。
她十二岁那年,头一次从宫人们口中明白什么叫“嫁人”,什么叫“夫妻”。
那时她情窦初开,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表兄。她想,表兄那样沉稳那样可靠,对她也那样好,这辈子若嫁给他,便也能像姑母与裴相公一般,琴瑟和鸣数十年。
连母亲都曾说过羡慕姑母的婚姻,盼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能有那样如意的姻缘。
她认定了表兄,穿上最好看的衣裙,央宫人替她梳了长安城里最时兴的妇人发式,红着脸到跑马楼中寻正在与六哥一同练习射箭的裴济。
她记得那时正值夏日,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有被日光晒出的红痕,因练武而略显粗粝的手掌中有被弓弦勾出的痕迹。
他沉默地听完她少女怀春的心事,饶是六哥在一旁咧嘴笑着起哄,也未曾有半点波动,只缓步后退,以臣子之礼向她垂首躬身,唤了她一声“公主”。
至今四年,除非必要,他再没同她多说过一句话……
犹豫之中,方才往紫宸殿去的内侍回来了,正躬身立在外间,冲里面道:“公主抄的《女则》陛下已看过了,禁足令可解,只请公主日后好自为之,修身养性,开春之后,陛下会替公主在新科进士中择青年才俊。”
说罢,那人退出,领着殿外其余内侍列队离开,回紫宸殿去了。
脚步声渐远,李令月手中握着瓷瓶沉默半晌,忽而起身,低声道:“不必说了,就中秋夜宴那日吧。”
……
数日后,钟家人果然入宫来了。
丽质本只欲在承欢殿中略见一见,却不料李景烨早已命人在清晖阁中替她备下一桌小宴,令她好与家人赏一赏宫中景致。
丽质过去时,叔母杨氏与堂妹钟妙云已到了。
杨氏正襟危坐,由着宫人替她倒茶,看来镇定不已,可执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却显露出她心底的紧张。
倒是一旁才十五岁的钟妙云,面目间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艳羡,正自若地同服侍的宫人说话,丝毫不见畏惧与紧张。
她生得与丽质有三分肖似,也是极明艳动人的美人坯子,可惜眉眼间还继承了几分杨氏的刻薄之态,少了些韵味与风姿。
见到丽质,宫人们忙躬身行礼,那母女二人也跟着起身,唤她“贵妃”。
待宫人们退下,钟妙云便半点也不拘礼,直接冲还未坐下的丽质道:“想不到几月不见,阿姊竟一下成了贵妃。我瞧只这一座殿宇,便比咱们整个宅子都宽敞。”
长安遍地权贵,叔父钟承平不过是个七品的京兆府士曹参军,掌婚姻、田土、斗殴等事宜,家中不过略有几分薄产,比不得真正的皇亲贵戚,寻常打交道的,也多是田间地头的百姓,于权贵们眼中,算得上真正的小门小户。
杨氏仍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见的确没有宫人在,方舒了口气,捧起桌上新鲜的石榴汁饮了一口,笑道:“正是,先前经过睿王府时,便觉那地方实在气派,如今进了这大明宫,方知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广阔富丽的地方!三娘啊,你果然出息了,叔母当日没看错!”
丽质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她与长姊兰英幼年起父母双亡,寄居叔父家中。叔父一家收下了她家的田产,待她姊妹二人却并不太好。尤其后来,见姊妹二人都生得美貌出众,更是强行断了二人幼时由父母定下的两门亲事,一心想将她们送入权贵府中为妾,好替叔父的仕途铺路,替堂兄钟灏谋个前程。
外人看来,钟承平为人忠厚,替兄长抚养了两个孤女,实则夫妇二人却将两个女孩当作扬州瘦马一般教养。
丽质能歌善舞,便是因杨氏悄悄命人寻了外教坊司的歌舞妓专门教习过。
她没理会母女二人的话,只问:“阿秭这几月里可还好?”
她的运气极好,及笄那日出行,遇见睿王,才免于被叔父一家当作物品一般送与权贵。
可是长姊兰英却没这样的运气。
兰英长她三岁,十七岁那年,恰逢幼时定下的未婚夫魏彭千里迢迢自蜀地寻到长安,欲与其完婚。
奈何钟承平并不认账,他早替兰英寻好了人家,仗着自己掌婚姻之事,拒不承认这桩婚事,更命人将魏彭悄悄赶出长安。
绝望之下,兰英在某日夜里,悄悄至后院马厩处,令马车车轮压过自己的一条左腿。
当日她左腿腿骨断裂,痛不欲生。钟承平气急败坏,不愿请医来治,拖了整整一日,恐闹出人命,才勉强请了位大夫来。
因伤得重,兰英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原本美貌出众的小娘子,稍一走动,便仪态全无,丑陋不堪,这才免了被钟承平拱手送人的命运。
只是这样一来,钟承平与杨氏对兰英越发苛刻,若不是还有她这个妹妹在,只怕早已将人赶出家门了。
她不过是穿越而来的一缕幽魂,对钟家人并无太多爱憎,可她欣赏兰英的勇气,更知道兰英待她是真心爱护的,不由便想多关照些。
杨氏早料到她要问兰英,却还是眼神一闪,勉强笑道:“大娘还不是同从前一样,在家中不大出去……”
丽质挑眉,面上仍是含着笑意,眼神却有些冷厉:“叔母且同我说实话。”
杨氏未料从前一贯柔顺的丽质竟变得有了几分气势,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过这两日已大好了,无碍的。”
一场风寒能教她这样遮掩,想来也不是普通的“风寒”,大约是叔父又不愿替兰英请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