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摆好了。
四四方方的桌子,徐老太太坐北,林晚音跟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坐东边,亲手照顾女儿吃饭,清溪、玉溪占了另外两侧。刚办完丧事,祖孙三代穿的都是素淡衣裳,还是顾世钦派人从成衣铺子新买的,以前的旧衣服,都毁在了火里。
一个男人死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谁最伤心?
徐老太太没有胃口,放下碗,哭肿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媳妇、孙女们。
林氏刚三十一岁,旧朝官员家的小姐,在家时娇生惯养,嫁进徐家后被丈夫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更鲜妍了,细皮嫩肉,腰细如柳,丝毫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林氏的容貌,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安分不了,她得盯紧点,林氏改嫁可以,别想带走一分徐家的钱。
三个孙女……
徐老太太突然喘不过气来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林晚音边哭边骂:“望山对你掏心掏肺,你连个后都没给他留,你对得起望山,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老天爷不长眼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林晚音正在喂女儿吃饭,闻言手一抖,眼泪吧嗒掉进了手中碗。
云溪看见了,疑惑地抬起头,见娘亲哭了,她紧张地不知所措,本能地往娘亲怀里钻。
玉溪脾气最大,哭着吼祖母:“爹又不是我们害死的,你骂我们做什么?爹死了,我们给他烧香磕头,怎么就叫没后了,非得儿子才叫后?”
“你知道个屁!”徐老太太一嘴吐沫星子喷了过来,绕过桌子抓起玉溪就往外扯,“你出去看看,哪家当爹的死了没有儿子抬棺?人家都有,就你爹没儿子,就你娘没用,生不出儿子!你个死丫头还敢犟嘴……”
“祖母!”清溪跑过来,一把扯开徐老太太的手,将妹妹抢到了怀里。
玉溪头发乱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清溪捂紧妹妹,听后面三妹也吓哭了,清溪看徐老太太的目光忍不住带了一丝恨:“我娘是没儿子,可她还有我们,将来祖母老了,是我们给你养老送终,祖母若想有孙女孝顺,就别再骂我娘!”
徐老太太一噎,想骂回去,只是对上大孙女隐含威胁的泪眼,她竟有点怕了。
儿媳妇以及两个小丫头她指望不上,可大孙女还有一门好亲,她真把大孙女惹急了,日后……
脸色一变,徐老太太不说话了。
一家人擦擦眼泪,继续吃饭,气氛死寂。饭后,刘管事过来,恭敬地对徐老太太道:“老太太,大爷请您、太太、大姑娘去前院堂屋商量事情。”
徐老太太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起身就走。
林晚音目光微变,前几日全家上下忙碌丧事,她只远远地见过顾世钦几次,如今街坊们都不在,只剩寥寥几人,万一顾世钦哪里露出痕迹,被婆婆发现……
“娘,你怎么了?”清溪小声问迟迟不动的母亲。
林晚音回神,苦涩地摇摇头,叫玉溪照顾妹妹,她带着清溪往前院去了。
堂屋里头,徐老太太已经被顾世钦请到了上座,清溪娘俩进来,他简单看了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等大家重新落座,顾世钦看着徐老太太,肃容道:“老太太,徐兄横死,我痛心疾首,恨不得手刃仇人,奈何匪徒行踪飘渺,警方全部出动也没找到任何线索。但您放心,我会一直派人暗查此事,早晚为徐兄报仇。”
徐老太太抹抹眼睛:“贤侄的大恩大德,我们娘几个感激不尽,清溪,快给你顾叔叔磕头。”
清溪立即走到顾世钦面前,屈膝就要跪下去。顾世钦急忙离座阻拦,见清溪脸上挂着泪,不由将越发纤瘦的小姑娘搂到怀里:“傻孩子,你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叔叔早就把你当女儿看了,都是一家人,以后不可再行此大礼。”
林晚音始终低着头,徐老太太看着顾世钦高大的背影,心中稍安。
让清溪坐回椅子上,顾世钦继续道:“老太太,我昨晚再三思量,还是不放心留你们孤儿寡母在秀城。这样,我在杭城还有几套房产,您若愿意,我想请你们搬去杭城住,也方便以后互相照应。当然,您若舍不得故土,我会雇人尽快重修徐家老宅,保证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第11章 011
面对顾世钦的提议,徐老太太眼睛一亮,只是没等她表态,清溪先站了起来,感激地朝顾世钦道:“顾叔叔,您已经帮我们太多了,剩下的事,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让您费心。徐家世代住在秀城,我爹也葬在这里,我,我想重新休憩老宅……”
秀城徐家,四个字绑在一起,如果父亲活着,肯定也不会搬的。
清溪看向母亲。
林晚音走到女儿身边,垂着眼帘向顾世钦表示感谢,然后与女儿一样,愿意留在秀城。
徐老太太抿了抿嘴角,她想搬去杭城,但孙女儿媳这么说,她再反对,不太好看。
顾世钦没看清溪娘俩,食指扣了扣膝盖,似乎在犹豫什么。
沉默半晌的顾明严突然道:“伯母,您可有想过,那晚匪徒抢劫,为何主动报出家门,而不是像大多数匪徒那样,抢了东西就走,唯恐泄露风声被警方追缴?”
徐老太太、林晚音、清溪同时看向了他。
顾明严扫眼门外,冷笑道:“伯父蝉联厨神宝座二十年,城里其他酒楼真的不眼红?厨神比赛即将开始,伯父这时出事,从最终得利的角度讲,新的厨神难免会遭猜忌。巧的是,半个月前老太太、清溪出门遇到劫匪,那么,幕后凶手只要安排他的人假扮火车劫匪同伙,谁又会怀疑?到了明年,不管谁夺魁封神,都与此案无关了。”
徐老太太猛地离座,眼睛死死盯着顾明严:“你是说,望山是被同行害死的?”
顾明严看眼清溪,平静道:“或是匪徒报复,或是买凶杀人,目前证据不足,咱们不能光明正大地猜忌任何人,尤其是伯父死后,酒楼掌柜们都捐钱得了人心。但,万一是哪家酒楼下的手,就怕将来对方又想斩草除根。”
林晚音的脸刷地白了,下意识攥紧女儿的手。
清溪僵立不动,恍如置身一片昏沉沉的浓雾,周围只剩她一人。此前,她认定父亲死在匪徒手里,听了顾明严的话,这几日前来吊唁的那些酒楼掌柜们,便一个一个地浮现在脑海。
父亲,到底是谁害死的?
如果是熟人,秀城三大酒楼,自家的徐庆堂、罗家的放鹤楼与杜家的福满门全是赫赫有名的老字号,这些年徐庆堂稳居第一,放鹤楼、福满门名次不定,可能今年放鹤楼厨神比赛第二,明年就是福满门抢了榜眼。
难道他们真的会为了一个厨神的美名……
清溪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是,她的阿爹死了,再也没有人为她做主退婚,再也没有人把她们姐妹当成掌心的宝贝一样宠爱。
针落可闻的堂屋,刚刚葬了父亲的徐家大小姐,眼前突地一黑,无声无息地朝一侧倒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林晚音看见了,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徐老太太、顾世钦并肩坐在北面,也看电影似的定住了,只有顾明严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及时将他柔弱消瘦的小未婚妻抱到了怀里。
抱稳了,顾明严急切地托起未婚妻的脸。
她仿佛睡着了,软软地靠在他胸膛,苍白的脸庞清清凉凉,几近透明,眼角残留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