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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充满硝烟味土地上的男人揉了揉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中涌现出无尽悲伤。
我为什么哭了?
我为什么如此悲伤?
为什么……好像失去了最在乎的人……觉得自己从此孤身一人?
吕通都定了定心神,强行控制住情绪,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他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能浪费时间。
距离大战结束已经有十个小时了,但击败了敌人不代表事情就此打住。安置军队和俘虏,救助伤员百姓及接下来的大战略方向决策都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吕通都和其余领导一起讨论了大半夜,才草草给出个大体框架。
“诶,对了,小吕啊……”开完会一个和吕通都关系不错的前辈问道,“你先前去送别的那人有没有说多久回来?”
“……送别?谁?”吕通都疑惑反问。
“……就那提供物资的,这不队里的小伙子们嚷嚷着想要新枪,我寻思着你和他关系最好……你真不知道是谁?”问话的人见吕通都神色阴郁一时卡住了,“……就留洋回来但看起来像个庄稼汉,和你很熟的那人,不记得啦?”
“……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吕通都有些生气地皱起眉,见对方十分惊讶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急忙收敛表情扯开话题,“而且你大概记错了,我最近没送过朋友。”
“真没有?你不就开会前……啊——不好意思,我记错了。”老前辈打着哈切含糊道,“可能是最近没休息脑子出问题了,怪不得呢,我一直奇怪怎么有人送别从山上走而不是去码头路口什么的……忘了啊忘了啊,别放在心上。”
“……”又是一阵莫名的酸涩,吕通都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常情绪。一直回到房间,他心里的这股感觉都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明明很疲惫,但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他起身坐到桌前,打算再看看工作报告,却神使鬼差地翻开了日记本记录心情。
这场战役以一个在话本里都十分惊世骇俗的比例结束了。他所在的连队和这片地区的连队处于最激烈的中心战区,但居然没有一个战士当场死亡,重伤的虽多却也能通过治疗保住性命。吕通都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但这笑意却又很快消散了。那种失去谁的孤独感,以一种更加猛烈的态势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这种没付出多少牺牲的巨大胜利前,他本该和其余同志们一样,激动振奋不已……究竟是哪里不对?
吕通都翻了翻前面的页面,突然意识到里面的不对劲。他没有天天写的习惯,只在认为当天有值得记录的东西时才按着顺序往后写。然而此时翻看前头的笔记,诸多地方都写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中间十几页纸张都整页写满的情况。
我以前有写过这些?越看违和感越来越强烈,但吕通都还是从记忆的角落中翻出了其中几篇书写时候的片段。但这些记忆反而更让他疑惑,自己过去有这么婆妈?
尽管产生了对此事的怀疑,但在查过相关心理学的书籍后,吕通都不得不放弃了追根究底。那些书籍中用于论述记忆扭曲的案例都是记忆与实际不同,而他却是在记忆与实际相同时产生了不信任感。那笔记本上的字迹是不是自己的?自己是不是记得曾经写过这些东西?那么作为一个唯物主义的共产党人,吕通都就该相信存在的证据,接受事实。
若说上面这些是让吕通都烦恼的小事,后面的一些事就让他不仅仅是感觉不好,实际上也过得不好了。
那是在开国庆典前的一次会议上,吕通都和抗战期间提供大量物资援助的海外华侨女士起了冲突——他在会上对华侨女士做出赞扬时冲动地打断了讲话,还说什么“这些根本都不是她的功劳”。若他在被呵斥后立马承认错误然后坐下便也算了,但问题是吕通都对他人的劝告充耳不闻,嚷嚷着骂那位华侨女士是明抢暗偷夺了别人成果的小偷——直到最后被警卫‘请’了出去。
不少人——特别是和吕通都关系比较亲近的那些,都觉得他的态度太不正常,甚至怀疑吕通都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细菌,脑子坏掉了。在外人看来,吕通都与那位华侨女士不仅不是陌生人,还是关系很好的朋友,甚至有些男女暧昧。秦女士在各地投资建厂并且组建护厂兵团时,是吕通都帮忙练的兵。吕通都革命后替党向富商大贾寻求物资援助时,是秦女士带头站出来并且援助最多。两人可是相交十余年的老友,到了这论功评赏的时候,吕通都怎么可能不仅不支持还痛骂秦女士呢?
别人的想法当事人无从也无愿知晓,被挚友这样驳了面子的秦女士并没有发怒,反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会议后她不顾劝阻,坚持要在吕通都承认错误前去见他。所以吕通都被拖走后只在禁闭室里关了一天,就见到了秦载菁。
“你为什么生气?”秦载菁询问。她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那微红的眼角暴露出内心并不平静的事实。
“……这荣誉不属于你。”吕通都看了眼两旁站立的警卫,想着可能监听对话的人员,稍微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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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认为应该属于谁?”秦载菁将手插进了口袋里,避开了吕通都的眼神。“总得告诉我名字。”
吕通都沉默。
“……你不记得但却确定……对吗?”
“……你——?!”吕通都激动地站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前倾试图给人造成压力。由于他之前的不当言辞,这行为被误会成袭击,随同秦载菁的两名战士立刻走上前按住了吕通都让他坐回原位。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发现……”秦载菁的声音中带了丝哽咽。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左手掌心中是一件小小的主要由铜丝缠绕制成的轮船,右手则是一个串在红绳上镶嵌了宝石的银制圆形船舵。两件饰品都具有手工粗糙与造型精美的艺术感,更重要的是,上面遒劲有力的‘沈’字刻印给了他一种熟悉到痛心的感觉。
“这是他送你的对不对?!那个人!……”
“先等等。”秦载菁打断了对话,“麻烦你们出去一下,我有很私密的事情要和他说。”
她和警卫僵持了一小会才达成目的。但等人都出去后,秦载菁还是十分小心观察了一圈,然后用手沾了点水在桌子开始写字。
“我很抱歉……其实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身边无人记得沈先生,你呢?】秦载菁一边写着一边还支起左手揉了揉眼睛以手臂和水杯稍作遮挡。
“……”【我也记不起他的事了。】
“在国外的时候……每天都很忙……研究所的事情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精力……”【沈先生之事可否迟些再详谈?】“开始我和他也只是普通朋友,只是因为工作缘故……他帮了我太多,如果不是他,我真的没办法保住公司……我的研究成果也会被夺走。”秦载菁把风衣脱下放在右侧,左手掩目哭泣,右手写字的动作开始肆无忌惮。
【你先认错】
【说我们因为分手闹矛盾】
【我在外面找了新欢】
【你气不过才骂那些话】
【这里实在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吕通都此时只想从秦载菁那知道更多消息,也没在意这方法会不会让他本来不错的名声蒙上一层阴影。两人配合外加过往经历的证明,此事便以“吕通都同志因为情绪冲动发表不当言论,记大过处分”结束。
但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吕通都未来几十年坚持单身的理由从秦载菁手里得来了。
毫无疑问的是,那位沈姓先生的存在没有任何事实支持。在他人看来,成立起跨界跨国的大企业的人是这位出身寒门样貌普通的秦女士。即使偶尔有诸如“肯定是靠身体上位”、“这女子真是心机深沉”的风言风语,但在诸多受过帮助的当权者暗示外加推行男女平等的大潮下,外界对秦载菁的评论多是“巾帼须眉”“女中豪杰”“当代女性楷模”此类夸赞。
要不是秦载菁自己发现记忆中会见人物和办事的时间有较大出入,她也不会仅凭着两个不知道出处的小玩意就深信沈先生存在。现在她获得的地位及荣誉实在是太过迷人,即使清楚这些都是那位沈先生的,但仍抱着“这不是她主动抢来的,所以她也不会主动丢弃”的想法享受着鲜花和掌声。她向吕通都全盘托出了一切,并用沈先生留下的那个小船摆件换取了对方永不再提的承诺。
但就算和别人说了,又能怎样?没人会相信的,就连我自己也……
随着时间的过去,这几天的谈话在吕通都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而在秦载菁那更是消失不见。才三年的时间,两人再次见面时,秦载菁脖子上挂着的已经不是那件十分珍惜的在接受各大奖赏时都带着的船舵,而是另一条珠光宝气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当初用于封口给出的摆件在她看来只是个从店铺里买来的小玩意,只因为是自己花工资买的成年礼物才稍微宝贵些。至于上面那个沈字代表了谁,她根本不在乎。吕通都和她说的话被当成了直男癌的讽刺,她曾亲口诉说的几件冲突也被不知名的力量抹平,过去再无任何不合理的错漏。
再到后来,吕通都也逐渐忘却。他站到自己亲手立下的无名墓碑前,却如何都想不起那位沈姓兄弟的音容笑貌。
是啊,他连这坟中埋葬的不是骨灰而是那件辛苦要来的船舵首饰遗物都忘了,却还没有忘记曾经有那么一位沈先生。
他和沈先生关系很好,好到什么程度?记不清了。
沈先生喜欢船,但他喜欢的船又和普通的船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这不记得,但沈先生留下的那个摆件,那船是全封闭式的,却又不是潜艇。
沈先生虽然看起来像个农民,实际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还给党和国家做了特别巨大的贡献,具体有什么事情?也记不清了。
即便如此,吕通都还是坚信着,在那朴实无华的石碑上刻了这么一行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事迹如星光般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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