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来找茬的,那个早先就看过来的客人皱起眉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室透一样一样介绍完,十五分钟过去了。
“要一杯热美式,还有三明治。”她说,都是菜单上的第一样。
安室透走回吧台,榎本梓低声对他说:“她是故意的!我去和她说,让她马上离开。”
“没关系,”安室透说,“这是我和她的事,我来处理吧。”
他做完三明治,调完热美式,端向入野晴子。
盛着三明治的盘子刚刚放到桌子上,她就皱起眉头,故意提高声音,“菜叶里怎么有虫?”
“抱歉,是我没有注意到,我去给您重新做一份。”
他越是好脾气,她越是生气,为什么不露出那种表情?他不感到屈辱吗?
“站住!”她见他拿起三明治的盘子,转身要走,立刻抢了过来,重重往桌上一放,“你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如有招待不周,还请您指出。”他微微低头,表现出愿听指教的态度。
她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用成年人包容小孩无理取闹的态度对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店里的客人都看向她,甚至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全世界却站在他那一边。
她又愤怒又痛苦,拿起咖啡杯,往他脸上一泼。他头一侧,温热的咖啡一半泼在他的侧脸,打湿半片头发,一半泼在他的脖子和领口周围,咖啡滴滴答答,流淌到他的胸上,流淌进围裙和衣服的缝隙。
她拿起包就往外走。而安室透站在原地,缓缓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刚被河村夫妇收养时,她每天都会问:“安室被抓住了吗?”
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也没有。
十一岁,她接受警局回访,来的是一个女警,她死死盯着对方:“为什么还没有抓住安室?”
其他两个杀人犯都被抓住了,为什么安室没有?
女警十分同情她:“小妹妹,你不要着急,我帮你问问,这个案子好像被警察厅接手了。”
一个月后,警察厅来人,说安室在外面逃窜,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为什么不发通缉令?”她质疑,“其他两个人第二天就被抓住了,安室在外面逃了一年,你们怎么做事的?我都告诉你们他的长相姓名了!”
又过了几个月,警察厅的人把她带到一间心理咨询室,和她说了完整的真相。她大哭起来,嘶吼着悲鸣着,“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我恨警察!”
“你的养父母也是警察啊……”他们悲伤地望着她。
“我恨卧底警察!我恨安室!”她凄厉地尖叫着。
“他救了你……”他们试图把她从这种痛苦中拯救出来。
“那是他先害了我的父母!”
“他没有动手……”
“他出卖了他们!骗子!杀人犯!老鼠!”
她每天都去那家咖啡店,站在玻璃窗外,死死盯着他。
有人猜测,是不是他辜负了她,抛弃了她?
一些女高中生好奇地询问她,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她冰冷又凶狠地看着她们,“给我滚!”
十天后,警察厅来人了,养父母知道了,他们对入野晴子说:“你不要再去米花町了。”
“怎么?我打扰他执行任务了?”她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幽诡的笑容。
“晴子,”养父开口了,他很少说话,但一说话就直指要害,“他提交的任务报告书你也看过了,本来是不允许的,但还是给你看了。保密协议你也签了,你再去,会给他带来危险,也会给你带来危险。当年杀了你父母的黑帮,并不是完全消失了,还有可能再盯上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不要再去了,好吗?你的妈妈为了保护你而死,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和来之不易的新生活。”
养父提到妈妈,入野晴子就哑火了,妈妈牺牲了宝贵的逃命时间替她打掩护,让她活了下来,比起有些人说的,是安室救了她,她更愿意听,是妈妈救了她。
但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十二岁以后,她再也不在养父母面前哭了。
养母心都要碎了,“晴子,”她说,“你为什么不给你的那个笔友写写信呢?你以前不是经常给他写信吗?”
养父瞥了养母一眼。
“Zero先生已经走出了阴影,而我没有……”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一直努力向Zero先生学习,但真的很困难。为什么要让我再遇到安室?我真的恨死他了。他毁了我的一切。”
“他没有毁了你的一切。”养父开口,“他只是你人生中的一道坎,当你迈过去后,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迈不过去!哪有那么容易?我都快要忘记他了,但他又出现了!我恨他!”
“你不要总说恨他,你每多说一次,这道坎就被你强化一次。”
“我不该恨他吗?他害我家破人亡!我恨死他了!我想他死!”
“晴子,”养父说,“你有个误区,你总觉得你的一切都是他害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是黑帮的中层,还金盆洗手了,还走私货物,还和各种危险的人物打交道。他们既然犯了罪,就该知道,这种事总是会发生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到时候,你可能也会死,甚至被卖到妓院,生不如死。”
养母惊呆了,疯狂拽养父的袖子,让他不要说了,但养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你也看了报告书,他本来是想偷偷劫走那批货物,但你父母的老东家掺和了一脚,导致你父母的死,他一直在阻止这件事发生,却失败了。但他一直在弥补,把杀害你父母的人从现场引走,把你救下,还请我们收养你,把任务报告书给你看,告诉你真相。你本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是谁,但你还是知道了。他对你感到很愧疚。”
入野晴子气血上涌,她听出了养父的弦外之音: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想怎么样?
所有人,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他要做到那么好?如果他再坏一点,做得再差一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恨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罪犯父母的污点,在知情人面前低着头,被所有人指指点点。
她阴郁、敏感、孤僻、自卑,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晴子,”养母把养父推到一边,“你不要听你父亲瞎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有一个父亲。”她开口了,“我的父亲是个罪犯!我也只有一个母亲,她也是罪犯!”
她开口了,毫不留情地将言语化为利刃,中伤一直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的养母。
养母的脸变得比纸片还要白。
养父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一直讨厌警察,但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母亲说话?当年要不是你母亲和安室坚持,我根本不会收养你。”
“别说了!”养母怒吼。
“安室?关安室什么事?”
“别说了,别说了!”
“安室是我朋友的学生,一直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卧底任务是上面派给他的,他本来可以拒绝,直接成为警部补甚至警部,但他接下了。他说你很可怜,拜托我们照顾你,一直关心着你。”
“一直关心我?你们一直告诉他我的近况?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
“别说了……”养母开始哭起来。
“那是因为你心理状态不稳定!你又是要寻死,又是要干嘛。心理医生的报告一堆堆寄过来,他很担心!”
“那还不是因为他!我希望他死,不然就是我死,如果我死了他也能死,我愿意去死!”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还给你写信……”养父突然噤声了。
轮到入野晴子的脸变得比纸片还要白。
“给我写信?什么意思?什么叫给我写信?”
养母也停住了哭泣,她看看养父,又看看入野晴子,嘴巴张得很大。
养父脸色铁青,走回房间,把门一锁。
“……您也知道这件事吗?”入野晴子转向养母,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晴子,我不知道!别听你父亲乱说,他生气起来,就口不择言,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乱讲的!”
但入野晴子跑了出去,养母试图追她,“晴子,回来!晴子!外面下雨,你带把伞吧!”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结在脸上,打湿了她的水手服和裙子,打湿了她的皮鞋和袜子。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
“Zero先生,您说您想开一家咖啡店,不知道,您的愿望实现了吗?”
“晴子小姐,很抱歉地告诉您,开一家咖啡店的愿望虽比不上成为一个检察官、上市一家创业公司,但却一样困难,所以我还在为此而努力。看来,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容易,值得我们不断努力,克服各种困难。”
“Zero先生,您说的很对。我最近也常常在思考,世界上有大大小小的困难,而我的困难,在我看来很大,迈不过去,但比起其他活在更大痛苦中的人,或许就完全不值一提。我也在努力着,好好学习,不让他影响到我,或许,忘记他,活出精彩的人生,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晴子小姐,您说的很中肯,让我十分惭愧。如果我当年,也能像您这样早早醒悟,而不是在仇恨和自暴自弃中荒废时光和学业,或许,我就能更早实现开一家咖啡店的愿望了。”
“Zero先生,任何时候醒悟都不晚,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您已经是我的榜样了,因为有您,有您从痛苦中走出来的先例,我才慢慢意识到,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并且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仍旧常常陷入痛苦中。意识到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但我总是怀着这样的希望,有一天,当我真正走出来,而您已经开了一家咖啡店,我们会相遇在某个街角。如果您认出我了,请不要对我打招呼,而是对我说:您现在过得一定很好吧。”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米花町的,但站在波洛咖啡店的玻璃窗外往里看时,她全身,包括内裤,都没有一块干爽的布料了。
安室透正在收拾吧台,暴雨天的波洛咖啡店,一个客人都没有,榎本梓有事没来,只有他守着空荡荡的店面。雨水哗啦啦落在人行道上,冲刷着玻璃窗,风扇转动,他突发奇想,给自己热了一杯美式。
然后那道视线,再次出现了。
他若有所觉,望向窗外。
入野晴子站在那里,全身湿透,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眼神望着他,痛苦,又悲伤,仇恨,又崩溃,愤怒,又迷茫。那双曾经一潭死水,在咨询室里呆呆望着墙面的忧伤黑眼睛,那双被仇恨点燃,充满无限能量和愤怒的明亮黑眼睛,如今变得混乱、狂暴,犹如深海漩涡和热带风暴,将眼睛的主人卷入其中,撕成无数碎片。
他低下头,继续做手上的事,洗干净雪克壶,把各种配料收好,试图像之前那样不管她。
但她一直站在那里,雨水从她美丽的脸颊滑落,那种哀伤的气息笼罩着她又消失,然后重新变回愤怒,她又死死盯着他了。
他慢慢擦着桌子,顶着那道炙热的视线,余光偶尔瞥到她,看着她孤独又心碎地站在那里,在暴雨中,像被人抛弃的小兽,绝望又痛苦。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把抹布一扔,洗干净手,推门出去。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问,没有用敬语。
她站在那里不动,眼珠转动,看向他,也不说话,雨水哗啦啦淋在她的身上,潮湿、幽冷,和店内的干爽、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他从伞桶拿出一把长柄黑雨伞,撑开,走到她的旁边,把伞移到她的头上。
“你不进去的话,我就陪着你站在这里了。”
头发粘在她的脸上,水珠从她的睫毛上落下,她嘴唇颤抖,冷到发白,身体也有些颤抖。他有些不忍心,但也不敢把外套给她披上。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呵,”她终于说话了,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气音,“你连我住在哪里都知道。”
他沉默了。
但好消息是,她愿意动了,他陪着她坐地铁,替她买票,她浑身湿哒哒地坐在车厢里,他就坐在她旁边,毫不介意她身上流淌下的水打湿他的裤子。
她很沉默,他也很沉默。对面的乘客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她双手交迭,放在膝盖上,小腿并拢,看上去就像一个淑女,只不过很狼狈。他双腿微微岔开,长柄伞柱在腿间,双手握着伞柄,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站了,他们从出口走到地面,他再次撑起伞,罩住她的头顶。
他们慢慢走着,终于走到了河村家,她走上楼梯,开始敲门,但没有人应答。
他掏出一根铁丝,钻进锁孔,翘了几下,把门打开。
她转过头看他,他也在看她,突然,她发难了,狠狠拍上伞杆,伞翻倒在地上,他们都站在雨里了。
暴雨从天上浇下来,打湿她半干的头发和衣服,打湿他干爽的头发和衣服,从他们的脸上滑落,顺着领子流进衣服里。
“不要装得像个圣人一样,在我心里,你就是杀人犯!”她对他吼道。
“我知道。”他很平静地说道。
“我恨你!”她说,“我才不会感谢你!不是你救的我!是妈妈救的我!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没有要你感谢我……”
她揪住他的衣服领子,“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你这个骗子!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我要你离我远远的!”
他大吃一惊,她竟然知道了,于是今天一切不合理的点都得到了解释,他感觉自己胃部遭到重击,狠狠扭成一团。
为什么……她会知道……
他平静的脸终于松动,不再无懈可击,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而她的脸上全是雨水,她哭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重重地捶着他的胸膛。
“你这个骗子!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说完以后,她就像当年一样,如一阵风一般跑进了家里,把门重重一关。
可能是她打得太用力,他胸口疼得厉害,胃部也疼,像是一只大手伸了进去,把肠子都搅到一起,他弓着腰,捂着肚子,看着地上翻倒着的伞,长长的伞柄犹如一把刀,戳进他的身体里,把他劈成两半。
如果已经被雨淋湿,就不用打伞了。
就在这时,二楼的窗户突然开了,入野晴子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
“安室透!”她大叫着,他抬起头看她,她脸上全是扭曲的恨意和痛苦,“你给我记好了,我会忘掉你!你再也不能影响我了!我再也不会去找你!你给我滚!!”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悲鸣和咆哮,她拿出一个抽屉,往外一倒,信封哗啦啦地掉了出去,从天而降,砸到他的头上,落在地上、落在伞里、落在他的脚边。
他睁大了眼睛。
然后入野晴子拿出了第二个抽屉,又是往外一倒,这回全是信纸,比信封更薄,纷纷扬扬地飘在空中,如鹅毛大雪,飘散着落在他的周围,笼罩住他,信纸被雨打湿,墨水洇开,晕染了字迹,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睡不着、被梦惊醒,对着黎明、对着月色,带着痛苦、带着恨意、带着崇敬、带着少女隐秘的情思,写下的一笔一划。
她把窗一关,带着决绝和解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而他被留在外面,站在大雨滂沱的灰暗世界里,看着雪白的信纸被风吹着打圈,被雨水浸湿,折迭,然后落在地上,被人行道上的积水淹没。
他蹲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捡着信纸和信封,偶尔看到一些熟悉的字眼在上面闪过,但大部分,已经花了。
他的睫毛颤动,可能是在雨里待的太久,他的脸上全是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晴子小姐,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我的真名,我尚未准备好见您,因而担心,您会通过名字找到我。但我向您保证,Zero确实是我另一个名字,我最亲近的人,都如此称呼我。当您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时,我便知道是您。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其他活着的人,还记得这个名字了。”
“Zero先生,其实从我的内心深处,我不认为,我的父母是罪犯,是我身上的一个污点。我只是感到痛苦,因为别人都不能接受。当我说出我的父母是罪犯时,他们都会离我远远的。”
“晴子小姐,谢谢您的关心,我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咖啡店员,相信不久之后的未来,就能实现开一家咖啡店的梦想。我已经开始学习制作甜点,但我最拿手的,还是三明治,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能让您亲自尝试一下。”
“Zero先生,我总是不合群,因为我同龄人的生活,都离我太远,我无法想象,他们怎么能如此无忧无虑?如此天真?”
“晴子小姐,您问我如何建立一段关系,甚至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很抱歉,我无法给您回答。我的朋友很少,并且都已去世。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位女性真正走进我的内心。我每日忙着工作赚钱,为梦想而奋斗,很少有时间,去交新朋友,或者和某位女性建立长久的联系。但我认为,如果有一个人,让您流泪,让您痛苦,但您还是一直想着他,忍不住接近他。和他相处时,小心翼翼,不敢太过靠近,又不想太过远离。那么,或许这就是喜欢,或者更直接一点,是爱。”
“Zero先生,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河村夫人和河村先生,他们对我很好,但我还是不能把他们当做父母。”
“晴子小姐,我并没有见过您,但从您的来信中,我早已勾勒出您的形象。我相信,您一定是一位内心善良、坚韧强大的女性。痛苦总会过去,风暴不会持续,我相信,就如您美丽的名字一般,您会走向那个充满光和希望的晴天,只要不断努力,不断往前,把过去抛在身后,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
END
这篇在文学意义上已经结束了。
不过后续也挺文学的。(而且我觉得还挺治愈的)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写心理强大的女人。心情脆弱的时候,我就会写破碎的女人。昨晚心情差到极点,不知如何纾解,愤而提笔报复社会。
我恨这几个月的xx。即使xx结束了,这段经历也给我带来了无穷痛苦。
果然,痛苦是文学最好的磨刀石。
我觉得,这篇是我所有作品的巅峰,可以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终于能和一些我崇拜的太太所写出的神作比肩。看过一些撕心裂肺的赤安文学,有一天,竟然真的在乙女里实践出了这种撕心裂肺文学,非常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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