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烨一直觉得陛下长得很美,但从来不敢说出来。直到和同僚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大家酒兴上头,胡乱地聊起了女人们的话题。
一群大老粗,口花花的没个把门,不知是谁嘿嘿笑着说道:“要俺说,勾栏的女人再美,也忒风尘,不是过日子的。要是能尚公主,那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嘿!你可真敢想!”他旁边的人东倒西歪地大笑,“公主殿下也是你能想的,起码要白将军这样的人品门第,才配得上!”
“就、就想想嘛。”那人扯着嗓子叫道,“大秦律也没有哪条规定,不能白日做梦不是!”
“就是就是!”大家伙哈哈哈笑成一团。
“你们这都什么眼光,公主虽然漂亮,哪里及得上陛下?”嘈杂中,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看热闹的白烨的心,手里的酒樽一时晃荡,清冽的酒香泼了一身。
“你不要命啦,连陛下的玩笑也开?”白烨心跳加快,酒醒了一大半,连忙出声喝止。“万一让夜枭卫听到……”
“夜枭卫忙着抄家呢,哪有功夫来管我们?”醉醺醺的李方不以为意,“况且我说的是事实啊,陛下本来就、就很美,简直就像神仙一样……可惜便宜了宁——呃!”
白烨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示意副将:“李校尉醉了,快送他回去。大家继续喝吧,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白烨离开了酒楼,走进热闹的夜市,长长地呼了口气。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人多眼杂,没有秘密。陛下和宁王的事,在消息灵通的世家眼里,基本上属于公开的秘密。就像太后和她的一堆情人,以及孝期生的私生子。
但大家热衷于议论太后的风流,却很少谈及陛下,倒不是因为天子的身份,而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理由。
先帝驾崩时,陛下十三岁。主少国疑,宁王大权在握,世家们自然明哲保身,暂避锋芒,任由宁王把少年天子当做狸奴雀莺,圈养在怀里随意把玩。
四年的时间里,原先观望的世家逐渐向锋芒毕露的天子倾斜。以白家为代表的武将们也是如此。白烨暗中奉了天子的命令,假意和宁王联手起兵,实则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宁王在叛乱中死于天子剑下,太后被放逐于兰陵,一切尘埃落定。
但是发生过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举世无双的和氏璧上,哪怕有一点瑕疵,人们也会忍不住盯着那一点瑕疵看。好像这样的话,就能满足人心深处那点不可言说的卑劣心思。
白烨抹了一把脸,无意间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悚然而惊。
他呆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多余的侍女从者,向玄衣肃穆的天子,难得穿了浅浅的水色,乌发半束,坐在路边的馄饨摊上,一手支颐,安然地注视着老板娘下馄饨。
朦胧的灯光洒在他的眉眼间,仿佛一层柔和的薄纱,勾勒出如诗如画的仙境。白烨从来没见过天子穿浅色的衣裳,也没过他散发的样子,有别于一贯的锋锐凛冽,倒像一位清贵的世家公子。
“公子。”白烨连忙上前,低声道,“公子的伤还没好,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秦昭抬眼,目光微微迷离,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才慢吞吞道:“白烨?”
白烨心里咯噔一下,壮着胆子和他对视。
秦昭眨了眨眼,悠悠笑道:“坐吧。我不想一直抬头。”
白烨坐在他对面,顺理成章地看他,随口道:“周娘子,来碗馄饨。”
“好嘞,客官稍等。”
老板娘喜气洋洋地忙碌着,脸上带着灿烂热情的笑容,不时和老客谈笑两句,很快盛了两碗馄饨端上桌。“桌上有醋和辣椒油,请慢用。”
“多谢。”秦昭挽起袖子。
“公子不必多礼。”周娘子噗嗤一笑,“能见到公子这样的神仙人物,妾身做梦都要笑醒了。”
众人皆笑,一些女客们趁此机会多看了秦昭两眼,面上都带了笑意。
白烨莫名有种自家的宝物被外人觊觎的危机感,掺杂着奇怪的与有荣焉,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烨小声道,“公子有伤在身,不该一个人出门的。”
“嘘。食不言。”秦昭说完,低头舀了一勺红通通的辣椒油,浇在热腾腾的馄饨汤里。白烨一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无奈地挠挠头。
这种海外来的东西,虽然很快风靡大秦,但实在有些可怕。白烨咂舌,眼睁睁看着他被辣得嘴唇发红,眼睛湿漉漉的,跟哭过似的。
白烨咽了咽口水,三口两口地干了一碗馄饨,甚至没吃出什么味儿。
他忍不住又悄悄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熟人,反倒是馄饨摊已经坐满了,生意好的出奇。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失望,他的目光落回秦昭身上。
他舀起一勺红色的热汤,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二月的晚风寒意未消,依稀有迎春和杏花的香气从卖花郎的车上传过来,被馄饨肉汤的鲜美压倒,
', ' ')('几不可闻。
秦昭苍白的脸颊晕染开薄薄的红,仿佛冷玉沾了一抹胭脂,鲜活许多。
他认真地吃完馄饨,用手帕擦擦嘴角,白烨殷勤地端了杯清茶过来——从隔壁茶摊买来的。
秦昭以茶漱口,懒洋洋地歪头看他。“附近有什么好喝的酒吗?”
“公子准备喝酒吗?那自然是杏花楼的最好。”周娘子笑吟吟地接话,“据说是仿的猴儿酒,果香甚浓,回味悠长,很适合公子这样的清贵人品。”
“那就去尝尝看。”秦昭话音刚落,白烨已经丢了一把铜钱,叮铃咣当滚了满桌。同时小声提醒:“公子,那个杏花楼,其实是座乐坊……”
“我知道呀。”秦昭奇怪地看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么出名的地方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还以为……”白烨捂着脸,“公子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不,我一直很感兴趣。”秦昭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颠覆形象的话,“只是太忙了,没时间过去。”
“啊?这……”白烨惊呆了。有一瞬间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易容的,但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别这么看我,我也是男人。美食、美酒、美人,我都喜欢。”
这话从秦昭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因为就白烨所知,陛下每天一半的时间都在处理政务,剩下的也都泡在格物院、图书馆、练武场等地方,就像一根绷紧的弓弦,没有片刻松懈。
这场政变处理得干脆果决,几乎没有影响到百姓的生活,杏花楼一如既往的繁华。声名在外的公孙九娘抱着琵琶,笑靥如花地把两人迎入闺房。
“奴家公孙九娘,可否有幸得知公子姓名?”九娘纤腰款款,美目盼兮,一双眼睛简直像种子一样在秦昭身上扎根。
白烨摸了摸鼻子,默不作声地给秦昭斟酒。
“我姓秦。”他无视了九娘的美貌,随口道,“请随意奏一曲吧。”
公孙九娘环抱琵琶坐下,信手拨了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悠扬婉转的旋律里,娇媚的女子低低哼唱,绵绵的情意如秋水般流淌。白烨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把身边的人打包带走,送回宫里去,就算被冷冷训斥一顿,也总好过这般尴尬。
桌上摆着醉蟹、熏鸡、鲈鱼、雪花蛋,都是一等一的下酒菜,但秦昭一口也没吃。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尝了口猴儿酒,唇齿间满是酸甜的果香,没什么酒味,不知不觉饮了一杯。
白烨默默给他续杯,不着痕迹地观察秦昭的脸色。对方看起来很平静,但无论是放松的坐姿,慵懒的神情,没什么焦距的眼神,都在暗示白烨,他现在不大清醒。
理智上白烨知道应该尽快送他回去,但事实上,他只是默默地添了一杯又一杯,到第四杯的时候,秦昭拦住了他。霜白的指尖出乎意料的热,一触即分,只留下一点绵软的痒意。
从白烨被触摸的手背,一直痒到他躁动的心。某种压抑许久的念头,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顷刻间就戳破他鼓动的心脏,跳到干渴的喉舌。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子,甘甜的酒液倾倒进喉咙,不但没有缓解他的干渴,反而更燥热了。杏花楼的酒里,不会加了什么料吧?他暗自嘀咕着,不敢再喝。
秦昭眼前忽然一片迷雾,天旋地转,晕乎乎的都看不清。他大致知道是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有白烨在身边,所以他丝毫不慌乱。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急切的呼唤,他勉强睁开眼睛,对晃动的人影低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想不到公子的酒量如此之浅。”九娘放下琵琶,笑道,“奴家带公子安歇吧。”
白烨抢先一步,丢下一锭分量很足的银子,客客气气地说:“不必劳烦。麻烦九娘找个清净地方,我家公子不喜欢吵闹。”
九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秦昭两眼,善解人意地收了银子,抱着琵琶转身:“我这里就是最清净的,请便。”她欠身一礼,优雅地关门离去。
白烨生得英武端正,笑起来温和爽朗,向来人缘很好,很受同僚们信赖。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事。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卑劣,双手却诚实地反应了内心,微微颤抖着搂上秦昭的腰。秦昭昏昏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密长的睫毛缓缓开合,像一道墨色的夜幕,半遮半掩住沉静浩瀚的星河。
他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适,恍恍惚惚地眨眼:“白烨?”
白烨应了一声,俯下身,稳稳当当地把秦昭横抱起来,心脏毫无章法地乱跳个不停。
九娘的闺房布置得很雅致,月白玉绿,赏心悦目。窗前一棵高大的杏树,开满累累的花朵,花枝斜逸,充满早春的气息。
白烨却无心去赏春。有秦昭在他面前,哪里还看得下其他?
', ' ')('蜡烛的柔光笼罩在玉色的床榻上,白烨缓缓压下身体,如同膜拜神明一般,小心翼翼地亲下去。
就在唇瓣相触的下一瞬间。“嚓。”细微的摩擦声,银白的一痕剑光,白烨的五感敏锐地捕捉到危险的讯号,忽然上下翻转,秦昭手中的利器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一瞬间的紧张过后,白烨克制住还手的本能,驯服地躺在床上,仰面望着面无表情的秦昭,甚至还笑了笑。
那把墨家特制的簪中剑,细小锋利,宛如一道清冷的月光,美丽却危险十足。
“陛下。”他轻声唤道。
乌黑的发丝自秦昭肩头滑下,逶迤在白烨胸前,流转出缠绵的弧度。
“白烨……”秦昭定了定神,模模糊糊地认出了身下人的脸,慢吞吞地道,“真有意思,我是什么唐僧肉吗,人人都想来咬一口?”
“臣虽不知何为‘唐僧肉’,但想来不及陛下风姿绝世。”白烨好像没注意到咽喉处的利刃,居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调笑的话。
秦昭怒极反笑,指间细长的小剑慢慢下滑,挑开白烨的衣襟。银色的剑尖如霜如雪,寒气四溢,拨开深蓝的劲装,若有若无地刺入光裸的皮肤。
白烨毫不反抗地任他施为,呼吸渐渐急促。精壮的上半身上纵横着几道陈年旧疤,鼓鼓囊囊的胸肉简直可以羞煞一众平胸的姑娘。
纤薄的剑刃嵌入肌肤,渗出滴滴血珠,如红豆般滚落,延出暧昧的血痕。
“你不该来招惹我的。”秦昭慢条斯理地移动剑尖,划出弯弯的弧线,“我近来心情不好。”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白烨坦荡笑道,“况且此事皆因臣贪念所起,受些责罚也是应当。”
“你倒是想得开。”秦昭瞟他一眼。
“陛下是打算刺字吗?”白烨得寸进尺地请求道,“可否赐下陛下的名字?臣不甚荣幸。”
他这般殷勤,秦昭反而觉得无趣,手腕一翻,收剑入鞘,藏于袖子里的暗袋。
他正要起身,白烨出其不意地一勾手臂,拉进两人的距离。
秦昭眯了眯眼,不悦地冷下脸:“你这是在故意激怒我吗?”
“并非激怒。”白烨温声道,“臣倾慕陛下久矣……”
“哼。”秦昭嗤笑一声,拍开他的手,利落地翻身下床,将过长的黑发撩到背后,“我忙得很,没时间听你这些情情爱爱的废话。”
他径直离去,没有理会身后失落的眼神。
半圆的月光挂在空中,像被馋猫咬了一口的烧饼。
夜色迷蒙,杨柳如烟。
秦昭的轻功习自风师,缥缈如清风流云,不带丝毫烟火气。几年下来,已经可以避开禁卫的眼睛在皇宫来去自如。
不过,比起老江湖风师,还是差一截。
“你可算回来了。”一树繁花的白玉兰树上,传来幽幽的哀怨声。风师抱着雪白的猫咪,斜靠在树干上,闲闲地吐出一枚瓜子壳。
树下早已落了一堆瓜子壳,仿佛一簇簇灰白的雪。秦昭不自觉地盯着满地的瓜子壳看了看,努力忽略掉不适感,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啊,早就来了。”风师抱怨,“从天亮跑到天黑,好不容易赶回来,结果你居然不在。伤口才结痂呢,乱跑什么。”
雪团似的猫咪挣开了他的手,轻巧地一蹬后腿,从风师的怀里跳下来。毛绒绒的长尾巴一勾,盘在秦昭脚边,喵喵地撒着娇。
秦昭俯下身,把猫咪接到怀里,习惯性地揉揉它的脑袋。
“养不熟的猫崽子,白给它喂了那么多好吃的。”风师气哼哼。
“你这是在说它,还是在说我?”秦昭漫不经心地问。
“物似主人型。我看呀,你和猫也差不多。”风师从胸口的夹层掏出一个纸包,飞身而下,潇潇洒洒地落在他面前。“喏,给你带的鲜花饼。”
“不饿。”秦昭嫌弃地别过脸。
“不甜的,没放什么糖。尝尝看。”他打开纸包,用一种喂猫的语气诱哄道。
秦昭犹疑着,咬了一口凑到嘴边的鲜花饼。
鲜花饼在内力的温养下犹带热度,玫瑰的花香包裹着芝麻蜂蜜核桃仁,细软绵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外皮十分酥脆,简直像刚出锅一样,香气四溢。
“怎么样,好吃吧?”风师得意洋洋地邀功,“这可是我特地从大理带来的,京城的桃花都还没开,大理的玫瑰已经能吃了。”
“大理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确实是个好地方。”
秦昭点点头,沾了一点纸包上的碎屑,送到咪咪叫的白猫面前。小猫咪探出粉色的舌尖,好奇地舔了舔,享受似的拖长音调。
“你该不会想……”风师一愣,“大理王还没死呢。”
“快了。”秦昭低头逗猫,随口道,“他有十五个儿子,个个野心勃勃,打起来可好看得很。”
“所以你打算……”风师欲言又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 ' ')('秦昭轻描淡写。
“刚平了叛乱,就轻启战端,不太好吧?”风师小心地说。
“谁说我要开战了?”秦昭抬眼一笑,风姿如玉,霁月清风,说出口的话却细思极恐,“自然有人主动把大理送到我手上,还生怕我不要。”
风师似懂非懂,叹了口气,索性不管。
“吃瓜子吗?香喷喷的……哎?!”秦昭的身体晃了晃,忽然闭着眼一头栽下。
风师连忙伸手一捞,连人带猫抱了个满怀,又是担忧又是窃喜,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
“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被你投怀送抱的一天……”风师美滋滋地自言自语,熟练地嘴对嘴渡了颗糖过去。
猫咪甩甩尾巴,嫌弃地跳到地上,溜溜达达地走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