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活动的热潮反复掀起,马共和英殖的矛盾日益严重,英殖当局怒火中烧,3月初,臭名昭着的“紧急法令”颁布,从此一股白色恐怖笼罩在马来半岛,除了大资产阶级,其他人皆被英国人视为疑似马共分子。
英国政府在法令颁布前便展开对纸媒的控制,水苓所在的报社被勒停,相关制报人员被当场抓捕,她因白天在华中上课而躲过一劫。
在班级点名的时候,发现有个经常早到的孩子没来上课,水苓作为老师不免疑惑,问了一下和他关系好的一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课后在水苓的办公室里,刚开口就哭了出来,吸着鼻子抽噎说:“老师……尹建润他被花旗杀了,就在昨天……”
水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他一个才上初一的学生能犯什么事,怎么会……”
“我昨天和尹建润一起走,我去小卖部里买东西,尹建润在外面等我,路过两个花旗军,他们问尹建润哪里有姑娘,尹建润说不知道,然后他们就对尹建润开了枪……”男孩哭得肩膀耸动,抬不起头,不断抹泪,“我没敢出去……对不起……老师,我、我……”
水苓拿纸给男孩擦眼泪,哽咽道:“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正在谈着话,突然地面雷动,森严又陌生的脚步声走上了教学楼,水苓一出门就被英军拿枪指着脑袋,听见他用英文说跟我过来,在办公室里的那名男孩也被英军一起带去班级里。
水苓看着英军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本日记本,上面列了几项内容,诸如“每天上学时走哪条路”“乘哪辆车”“与什么人同伴”之类,连晚上和谁吃饭,家里有几个人睡觉这种事都要写在本子上,每天被英军检查。
在英军出门之前,水苓看见其中一个曾出席徐谨礼庭审的英军朝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眼含蔑视和示威,像是在说:你凭什么反抗我们,你给我等着……
次日,水苓所住的宅邸被强行充公,英军再次否决了她的探视权,她带着女佣住到乡下去,每天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华中给孩子们上课。蒙受学校照顾,在教职工宿舍给她挪了一个床位,午休时可以在学校睡一会儿。
同寝的一个女教师姓钟,还怀着孕,同时有一个两岁的小孩。水苓听闻她也曾参与抗日捐款活动,丈夫是小学校长。日军来的时候没有办法抵抗,一家躲进深山,两个孩子在雨林中得了感染病相继去世。本以为日军走了,日子能好过起来,没想到英国人回来,现在又得战战兢兢地活着。
水苓看着他们夫妻偶尔见面时会想起徐谨礼,不知道他现在在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据说马共和英国殖民者起了武力冲突,闹大了之后,徐谨礼的案件又被拿出来重新审理。水苓四个月后才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他,徐谨礼走进法庭时精神状态明显不好,步伐不稳,手上有刺眼的新伤痕。
这时水苓明白了英国人为什么不杀他。
徐谨礼是马共的高层,在抗日战争中战绩显赫,他们要的是不曾像日本人低头的他在此向英国人低头,以此在华侨中达到心理战的作用。
他们折磨徐谨礼,折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如果他死,代表马共意志薄弱,也可以宣扬他因为曾经的污点畏罪自杀,无论哪一种,对于一直视他为精神符号的人都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而他不死,则要一直承受这样的折磨,没有人知道英军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这样毫无理由的指控和暴行。
他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即使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也要活着。
水苓上法庭,看见他瘦到有阴影的脸颊,以及被睡眠剥夺到神智恍惚睁不开眼要随时倒地的状态,一时未能忍住眼泪,被审判长要求不准在法庭上哭哭啼啼。
她擦去泪水,忍住哽咽,挺直腰杆,如同以往无数次说的那样:“我不认同任何对于我丈夫的指控,他是无辜的。”
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只要他没死,她就会陪他走下去。
当晚她回到乡下的村庄,半夜里正睡着,忽然被人破门而入,英军高喊着:“全部出去!全部出去!”
惊恐和慌张笼罩在人的心头,水苓和女佣连外衣都未来得及穿好就被赶出门外,站在乡下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不到十五分钟,刺耳的枪声在躁动的黑夜中响起,她浑身一抖,回头看去,这时还没有出门的人被英军无故枪杀,倒在了家门口。
英军围成一个圈,拿枪指着圈里的人,其他的英军到村庄中进行“检查”,带着华侨的财物出来后,点起了火把,开始焚烧这一带的华侨居所。
冲天的火光,接连烧了一百多户人家,水苓她们所住的那间房屋也被烧毁,枕头下还有她任教几个月攒下来的工资,床底还有半袋米,家中的衣物和她教书用的教材等等,都被这一把火烧光。
有胆子的青年出声质问,为何要焚烧他们的家,被一枪击倒在地,家人伏在他身上哭嚎,也被接连几下枪响解决。
财产没了,家也没了。
乡下住的许多人都是小商小贩或者种植园工人、矿工、割胶工人这些来马来亚谋生的底层劳动者。水苓虽然不缺吃穿,也知道他们攒了一辈子才好不容易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住的地方。
荒地是他们当初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垦出来的,等开完荒不久就立法将他们踢开,说华人不可以在此拥有土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流离,为别人打工,终于有了个家之后,英军一把火烧起来,把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希望也都烧没了。
人像牲畜一样被英军赶上车,水苓能听懂英军呵斥他们不准说话,不准交谈,不准乱动。而其他人在一片恐惧中即使听不懂,也下意识再不敢吱声。
每个人在大卡车里紧挨在一起,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许多人在车中被颠得呕吐。小孩因为恐惧开始哭叫,抱着孩子的妇人被英军拿枪指着头,恼火地大叫:“让他闭嘴!”
那个妇人似乎听不懂英文,蜷缩着发抖,但她能看出来英军是什么意思,别无他法,只好紧紧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到了地方,一个个下车接受盘问,水苓和女佣都能听懂英文,知道英军在问什么,而听不懂的人被英军臭骂一顿单独分了出来站在一边。
“你是马共吗?你有没有参加过地下活动?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共产党员?”
回答皆是没有,水苓故意将NO说得很大声并且摇头,暗示其他人按照她的方法来做。后面和旁边看见的人跟着她学,接着没有再被筛出去的人,而前面一批被踢出队的青年还有妇女被英军带走。
在快要进门时,水苓被一个英军拉住了胳膊:“慢着,你,过来。”
在上车后她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被枪杀的准备,如果这是为了正义和坚持该付出的代价,她不后悔。
同时,还有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燃起,要是她能活下去,她要将英军在马来半岛对待华侨平民的暴行撰写上国内外的报纸,告诉同胞们英帝国主义的丑陋面目。
她和其他一些同样发懵的华侨被英军带出去,站在空地里,遭遇无缘无故的呵斥,问他们这些老师知不知道哪里有地下工作者。
英军问了半天,没有一个结果,恼羞成怒,当场推了四个男青年出来,毒打一顿,那四个年轻人被打得口吐鲜血,英军没让他们回去,随后命令他们在空地上挖土坑。
大批的村民,大概二百来人,就是刚刚筛出来那批人,男女老少都有。水苓看见每个人眼中都有难以言喻的恐惧,穿着单薄的衣裳,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发抖。
当坑挖到一人高,四个青年又被英军命令站进自己挖的坑里去,他们站在外面,以一种嬉笑作乐的心态将土往里填埋。
当土埋到他们胸部时,水苓就发现有两个人已经快要不行了,脸色一青一白,口吐白沫,眼部抽搐上吊,是窒息将死之状。
在场所有人,包括她在内,无不暗中咬牙切齿,默默流泪。
果然,在那张“紧急法令”颁布后,英国人不装了,以妨碍英国政府统治为借口的种族杀戮从这个夜晚开始。
水苓回去后,被女佣拉到一边去赶紧抱着她给她取暖,她一边发抖一边说:“如果有人对你们做什么,你们就把我供出去吧,没有关系,我能理解。”
阿岚和小蕊各自埋在她肩头小声哭泣,摇着头。
水苓第二天出门看见屋子外写着集中营的英文,想起了之前在抗日期间外国人和日军宣扬中国人为“东方犹太人”的言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奥斯维辛。
男女老少都关在一个屋子里,地板很潮湿,只能坐卧着,地方不够大,谁都无法好好躺下休息。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被带出去强制劳动,水苓和其他人一起轮流替英国人劈柴、清洗衣物、擦地板、打扫房屋、倒马桶、做做针线活之类,要是做不好还要挨打受骂。
干了一天的活,英国人也不让他们吃饭,上午只有一蛊茶,下午则给他们一小碟又脏又臭的糠以供充饥。
第二天强制劳动之后,一个家庭就被打散,英国人有意不让亲人关在一起,强迫他们去不同的集中营。水苓就是那天和女佣们作别,被关进了不同的地方。
这里有产妇因为怀孕期间干活而流产,水苓跟着徐谨礼学过一点医学知识,想要过去看看那个孕妇,被英军搡开,让她滚到一边去。
他们没有换洗衣物,也不能洗澡,很多人夜里冻得发抖。小孩没东西吃,大人不吃省下来给孩子吃,孩子也吃不饱,渴了只能喝冷水,抵抗力又差,经常肚子痛,在夜里哭闹。
集中营监管每天深夜必定会来巡视,故意大吼大叫,让人群惊恐,以啼哭声为乐。之后又谩骂哭闹者和小孩,不准他们张口。
那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哪里懂,水苓看见很多孩子上吐下泻,整日发烧,心里难过,又帮不上忙。孩子的母亲心急如焚,向英军跪地求药,英军嫌烦,直接将母子分开关押。
被关押和强制劳动的第三天,英军找了一批人出去,让他们站在太阳底下暴晒。马来亚的白天非常炎热,很多人晒了一会儿就四肢发软,倒地不起。英军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高声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马共,有没有参与地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