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后,秦夫人自带着月蓉往藏经阁去,月芙则“识趣”地独自去了禅房。
禅房需沿着浓荫下的卵石甬道往北走,月芙只一个人,索性行得慢些,欣赏寺中景致。
头顶枝叶繁茂,只有极细小的丝缕日光投射下来,在卵石路上形成一片片小小的光斑。西侧的清水墙上,茂密浓绿的爬山虎无声地覆盖而上,几乎不留空隙,好似要越过墙头,爬至另一面去。
墙的另一面,便是西院。
月芙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贵客”,忍不住看过去。
前方,西院的一处小门外,守了两名健仆,齐膝短袍,腰挎长剑,满身武气,竟莫名有些眼熟。
隔了长长的一段距离,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两名健仆似有所察觉,也侧目看了过来。
两双锐利而警觉的眼,一下让月芙想起了一个人——在朱雀大街见过的八王赵恒。
几乎就是这一刻,她忽然记起来了,这两名健仆,是那天在朱雀大街上,策马跟在赵恒身边的护卫。
原来,西院的那位“贵客”,是赵恒。
……
赵恒进完香,独自用了一顿斋饭后,便独自一人留在西院的禅房中读佛经。
与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他并未要寺中谢绝其他香客,亦未令主持亲自迎接。
不知是不是因在边陲的时间久了,他更喜欢简朴利落的生活,长安城里,贵人们的奢靡与享乐,他总是无法欣然融入其中。
用姊姊咸宜公主的话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赵氏嫡出的皇子。
连太子也说,他这个八皇子的身上,缺了股豪迈威赫的气势。
初时,他觉得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了。无非是他不喜出行时,呼奴唤婢,招摇过市罢了。
在兄姊的眼里,甚至在大多宗室贵戚的眼里,这是不符合他高贵身份的举动。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在边陲时,不止一次同异族番邦那些茹毛饮血的猛士厮杀过,在那里,大魏男儿的勇猛本性,才能彰显得淋漓尽致。
只是,他也不愿过多解释。
当个不露锋芒的亲王,才是他这辈子应该做的事。
香炉中,香已燃尽,飘渺的香雾渐渐淡开,书案边的漏刻中,一日的时辰已走至未时,僧人们午后小静已开,寺中走动的人应当更少了。
赵恒放下手中的经书,从榻上起身,在窗边伫立片刻,慢慢走了出去。
……
月芙站在被爬山虎覆盖住的清水墙边,只与那两名健仆对视了一瞬,便迅速移开视线。
既是“贵人”的所在,她便不该停留太久。
从此处沿小径下去,再向东面一拐,就能到供她歇脚的禅房。
她略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那两人的视线。正想放松下来,一抬头,整个人却忽然僵住了。
前方长长的回廊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檐下,时不时地四下观望一番,像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一般。
竟然是多日不曾见过的杜燕则。
月芙猛地停住脚步,下意识要退后避开,可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已被他看到了。
“阿芙!”
他急急地奔到近前,开口唤了一声。
月芙这才看清,他俊秀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发顶裹紧的幞头下方,也覆了一片密密的细小汗珠,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她忍不住蹙眉,却没再直接离开,而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问:“郎君怎会在此?恰好我有一问,不知那日我留下的和离书,郎君可曾见到?”
其实,这十多天,月芙心中最挂念的事,便是那一封还未有音信的和离书。
虽然有咸宜公主在,她不太担心杜燕则会不肯和离,可整整十多日毫无音信,事情一日未尘埃落定,她便要忐忑一日。
她也想使人去梁国公府催问。但到底心里还有一股气在,已经毅然离开了,便不想再主动与赵夫人等有瓜葛。
今日杜燕则既然来了,她便要亲自问一问。
“见到了。”杜燕则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些,连带声音也低了下去,“阿芙,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今日来,也是想同好好谈一谈。”
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
起初的为难、挣扎和愧疚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是时候再同她谈一谈了。
“郎君还要同我谈什么?”月芙诧异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难道,你要说,你不想同我和离,也不想尚公主?”
她虽这么问,心里却并不觉得他会如此。
那一日,他早已将自己的意图展露出来,她也彻底明白了他与他的母亲赵夫人一样的心思。
若非咸宜公主已有过一段婚姻,凭他有过妻室的身份,便是救十次,也断没有机会做驸马都尉。
如今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