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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蝴蝶(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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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太太你再说,嘴皮子都要磨破啦!”小阿七直晃脑袋。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她打开手包,看见里头叠好的领带,回过神,想,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怎么铁了心,非要问住址呢?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苏青瑶熬不住,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j汤粥。等他到家,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吵架不糊涂,和好往往糊涂,要不然老人总说“过日子、过日子”,“过”有忍耐与领受的意味,太清醒,就忍不下去,要揭竿而起。幸而脚踩泥土地的他们最擅算糊涂账,晚清si去活来地折腾,没别的,竟是帮王公贵胄装糊涂。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青瑶,你今天去找谭碧了?”徐志怀解着领带。

苏青瑶应他一声。

“我不反对你出门交朋友。但对谭碧,你要多留心眼。她不g净,听说g过不少拐骗nv学生下海为娼的腌臜事,你真心待她,她不一定真心对你……”徐志怀yu言又止,尽可能软着口气哄她。“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说不准我也是被她拐骗了呢,”她说。

徐志怀脸se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有气冲我发,存心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si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徐志怀盯着她,只觉她浅浅的笑颜如此刺眼。

“你还是气我。”

“我讲的是真——”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苏青瑶瞪大眼睛瞧他。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si都归葬同x,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一生一世……这话太重。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x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g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我错了,我错了,”苏青瑶泄气,口齿不清道,“睡觉去。”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sh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男人吻过她的脖颈,轻咬她的锁骨,手腕抵入腿心。苏青瑶的起居服是典型的英式nv袍,敞着领口,裙摆一层又一层。他指尖挑开柔滑的两瓣,r0u着g涩的r0u珠,腕骨在裙摆纯白的纱缎间钻动,苏青瑶浑身力气好似立足在他的指尖,随着抖动,满溢出水声。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过来点,”徐志怀低语,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g出细缝的水ye涂抹到花蒂。他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su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徐志怀心知她是受不住,抬一下她的身子,扬手去打她的tr0u。

“疼……”苏青瑶发抖。

“疼了才长记x。”徐志怀说着,啪啪又打几下。

他脱开皮带,鼓胀的x器寻着x口顶入,手臂使劲,将她拦腰抱起,掌心托住tr0u上下g她。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x脯起伏微微,jiao亦微微,似软糯糯的白r鸽。

这样的姿势入得很深,却也危险。苏青瑶鼻翼发出几声闷哼,后背直冒汗,没多少力气,只得使劲赖在他身上,宛若扣si在男人k腰的挂件。

徐志怀喘息,抱她shang,手摁着肚皮,往下扶着x器重新cha入。他弓起背,唇齿t1an吻着x口,下t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的软r0u,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溺si在xia0hun的滋味里。

苏青瑶不是si人,他这样弄,她当然有感觉。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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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身t,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咬她的r说是他t1an大的,掰开她的腿chax,g出水,说这gu子sao劲儿是他c出来的。

苏青瑶往往不敢听这样的话。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只是不b以往,乱世的标准年年变,导致培养她的人多少跟不上步调。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nv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nv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可惜这坚持百年的旧俗终究还是倒了,小脚反而成了没出路的东西,读洋书、信基督,这才有出路。所以她要改,去上启明nv校,埋头苦读,学到高中毕业,没接触过一个男青年。带到人前,清清爽爽,恰似神龛供奉的玉观音。

这回弄得b往常快些,他s过一次就收场,抱她去洗漱。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被折腾完,缩在浴袍里躺shang。

“睡吧,阿瑶,”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他这话,觉得眼前一切是那样混沌不明,分不清黑白。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ai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说不清哪里不满意,非要理,是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但又好像从来没拥有过自己。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苏青瑶揪不出头绪地思索许久,寒冬凄惨的弯月升到天幕正中,方才萌生些迟来的睡意。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yan,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苏青瑶闷闷捏着手中的两张纸片,写着同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

邀她赴约的跑马厅位于西藏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的作话太严肃,格调起得太高

其实我还是那种很庸俗的

希望读者收藏评论投珠,更进一步是互联网发善心推文,以至于能在互联网搜索到自己的

大俗人!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cha0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gu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x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0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有点想吐。

她深x1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ch0u,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抬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一直是个乖巧的nv子,当nv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怒杀潘金莲,宋江怒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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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x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jg神,扮作小nv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jg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hse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0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se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t0ng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nv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nv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ai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sh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鲜血流淌,浸sh衣襟。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nv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g了下,无力地b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基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si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他在那个nv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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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nv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怎么了?”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nv人。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nv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右边眼皮一跳。

“认识,”再开口,嗓音g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cha0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sh,缓缓的,徐志怀的x口渗出一抹凉意。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事隔经年,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他问自己。

大概只有沉默吧。

思绪行到这里,x口的那一gu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t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si……她如果就这样病si,那……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x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t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s完青霉素,但具t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x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徐志怀连声称谢。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x1: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呼——”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g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他呼x1一紧,想上前揭开帘布。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nv人。

匍匐在病床,薄薄的一片,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徐志怀侧身合门。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t怎么样,还难受吗?”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y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徐志怀依言照做。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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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v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si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si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g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难怪nv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真的瘦了太多。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y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男人的目光b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g,“你呢?”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nv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y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她微微x1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长大?太说教了吧。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去了,去的b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nv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好b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y忍下来。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怎么不关窗。”他问。

“想透透气。”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好,关上吧。”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冷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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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郁的一张小脸。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ai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何况是她呢。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忽得。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sh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0了0,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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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h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sh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g涸。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下到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sye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k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shsh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0一0,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她刚想坐起。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两人的目光齐平。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好一点了。”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呼x1sh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r0u。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b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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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苏青瑶却更慌了。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y不少。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x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还没。”苏青瑶摇头。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k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ch0u烟的,他也只是0一0,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太迟了,徐志怀咀嚼这几个字。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b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见面的。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他深深x1气,回过头,温声与她说:“如果你坚持……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太累着自己。”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她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脸有一点侧过来,y朗的线条,如铅笔涂出的素描画,凌厉的同时,又因橡皮的作用,显得模糊。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是在难过吗?苏青瑶不确定,心脏随之紧缩成拳头大的一团。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x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良久,她出声:“好。”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ai吃鱼。”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ai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牛r0u、j蛋,还有j肝鸭肝之类。”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yu走。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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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徐志怀颔首,离开。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r0u,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neng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sh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r0u,步入客房。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r0u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r0u,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pa0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s,一路窜到床底。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pa0弹冲出。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b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r0u粉se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nv,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nv的欢心。

“跟你妈一个德x。”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ai,凶起来要命。”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0、随便亲,使劲r0u肚皮也不生气。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苏青瑶抬手,试探x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ai子nv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理亏,但被他这样玩笑似的轻轻一戳,恰似被瓷调羹切开一道口子的汤圆,流出红豆沙的馅。她面颊浮上一抹薄红,嘴唇动动。徐志怀看着,以为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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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两句强词夺理的话,其实他也很乐意见她冲他撒没道理的小脾气,那样显得两人亲近些。可她没有说话,低着脸,指腹滑过浅蜜se的肌肤,朝上,挪到手腕。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不了,它是只猫,不懂事。”他看她。“是我活该,谁叫我非要招它的。”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徐志怀带着笑意反问:“不可以吗?”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薄薄的一抹红痕浮在雪白的面庞,如飘在池塘的海棠花。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t。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x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苏青瑶眼睛瞥回来,瞧他垂眸不言,指尖就又触了下他衣袖的纽扣。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不碍事,多喂几次就熟悉了。”徐志怀低着眼,目光挪到她的r0u粉的指甲盖。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不读?”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青霉素注sye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好。”徐志怀答应。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x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y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y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着,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yu走。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的。”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t。”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r0u,再驱车去往旅舍。

拿破仑可能知道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r0u,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不是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sh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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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y,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pa0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pa0,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b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pa0,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h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在y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个y天。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苏青瑶jg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b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自己带来的《老残游记》。苏青瑶瞧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倚着软枕,翻开万历本的《谢康乐集》,静静做着注释。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躺在床上工作,总不如端坐书桌前有g劲。苏青瑶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便萌生困意。她r0u一r0u酸胀的脖颈,左转转、右转转,听骨头咯吱咯吱响。上下左右都拧过,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徐志怀。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书,右手的手肘撑在床头柜上,穿得是浅灰的丝质衬衫,领结与领带都被舍弃了,k子是亚麻的,有一些皱痕,看上去很好0。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小阿七那边倒是留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你去见小阿七了?”

“嗯,还是她给我的你现在的住址。”苏青瑶说。“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苏青瑶轻笑:“你出手也太阔绰,ga0得我的都不够看了。”

“你寄了什么?”

“昆明的一些特产。”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苏青瑶飞快地眨了下眼,探身托起他手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实在闲的没事g,打发时间。”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g”画上等号。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si总b颓废的si要好。”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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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t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徐志怀低眉而笑。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我?”

“你接下来。”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没再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绷成一条直线。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的心弦剪断。

徐志怀拧眉,神se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jg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jg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sye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se。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yan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徐志怀一时愣住。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你今天来得好早。”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隔壁病房的。”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k管滚落。

徐志怀见状,足尖g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k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v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l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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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玩了许久,男孩t力不支,护工便牵他回病房。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苏青瑶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一步三回头得消失在眼前。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他们肩并肩朝南洋杉的y影行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苏青瑶笑着点点头,应道:“可不是,后来去了昆明继续带。”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男孩。”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nv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se。

徐志怀看向她。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nv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b0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x。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她回首,见他正神se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徐志怀不言,单手cha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danyan,汁ye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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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g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nv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se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cha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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