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净笑着放下考卷。这个张之航简直就是个天才加愤青。格物学上的天才,为人处世则是愤青。不过不要紧,天才总是可以得到一些优待的。这个年代的愤青在叶明净看来,小儿科的很。
“宣张之航进宫见驾。”叶明净含笑吩咐。
女帝的这一道命令成了第二块投进湖水的石头。京中的权贵们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恨防范严密的宫廷。
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另一条消息通道。张之航。
张之航很干脆的告诉客栈中围观过来的士子们,他向铜匦中投过几封信函,阐述自己的一些格物研究。陛下还是太女的时候就对此很感兴趣。然后施施然跟着传旨的太监走了。
他人走了,留下的话在客栈中引起轩然大波。随后的铜匦投函日,铜匦中的信函量越来越多,涉及面越来越广。这是后话。
到了宫门,张之航下车。跟着领路的太监一路来到上书房,叶明净没有在处理政务的南书房接见他,而是选择了少时读书的上书房。
领路的太监将他领到外围就换人了,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太监接手,带着张之航向内里走,一路上还偷偷的看他。
“举人张之航奉召求见。”小太监将他带到上书房的花园,对着围成一团的侍卫报告。
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来,穿着内监的服饰,相貌英俊,腰背挺的笔直。张之航一愣,这是内监?
小太监脸上堆着笑:“冯大人,这是举人张之航。”
冯立点点头,盯着张之航青色的胡渣和凌乱的头发看了一眼:“张举人随我来。”声音不若一般的男子低沉,却并不尖锐,有种中性的圆润。
张之航怔怔的盯着他的背景,满脑子惊叹,这样的人物竟然是女帝身边第一得宠的大太监冯立。
张之航越往里走越惊讶,这里面来来往往的太监和宫女竟然人人腰背挺直,我外围弯腰卑躬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叶明净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吹着春日的和风,很快就看见了冯立身后跟着的男子。霎时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这个胡子邋遢,头发凌乱,穿着一身发皱衣服的男人就是张之航?天才加愤青?
第一百七十一章张之航(下)
张之航见到叶明净后,眼睛也顿时瞪圆了。这,这就是女帝?
一身浅绿镶黄的广袖衫裙,裙摆和手肘处绣着各色浅色系的细小繁花,衣襟上绣着翩翩飞舞的几只蝴蝶。挽了个简单的髻,白玉发簪,长发如黑缎般散在后背。脸上的肌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饶是向来自认潇洒不拘的张之航也不自觉的拽了拽衣服上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的躬身见礼:“张之航参见陛下。”心中赞叹,怪道这里的太监和宫女都如此不凡呢,原来主人是这般的气韵。
“张卿家免礼。”叶明净给他赐坐,“朕读了卿此次的试卷,卿的一些想法很是有趣。”
有趣?张之航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陛下,国之强盛者,当如汉武之时,伏兵千里,深入草原。杀的匈奴人狼狈迁徙。昔年冠军侯……”一张嘴哇啦哇啦的大讲特讲,面色狂热。
叶明净在他口沫横飞告一段落时轻咳一声:“夏朝承平已久,无论是民众的身体素质还是彪悍之风都与西域之地相距甚远。我们还缺马,打起仗来,受制很多。如能在兵器和机关上有所革新,就更好了。”
“这有何难”张之航两眼一亮,立刻上当,开始阐述专业学术:“马上战斗,弓弩的射程最为要紧。现在的弩,装卸箭枝太过复杂,可以从这里改进……”他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草图讲解。
叶明净听得头晕眼花,她实在不是理科生的料。
“城池是我方的长处所在,守城者,可置投石机、霹雳弹……”张之航足足讲解了半个时辰,从弓弩的改进一直发展到火药投石机的运用,意犹未尽。
“张卿家真乃人才也。”叶明净抽空打断他,抛出主题:“不知张卿家可愿接受朕的恩封?”
张之航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会儿:“陛下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叶明净笑了笑:“品级先定为七品,每月有俸禄,有固定的研究课题,当然你自己也可以提出思路。有听你指挥的下手,全力安排到位的物资。研究有重大进展或是在实际的运用中有成效后,便给你升职、提高俸禄或者赏赐金银。”
这一番完全违背了时代固有思维的言论,偏偏很对张之航的胃口。他点点头:“不能定死了一个路数。那些异想天开的东西我也做不出来。”
“这是自然。”叶明净道,“朕会将思路和需要的东西提出来,卿自行选择研究的顺序。”
张之航又道:“不能有人管着我,对我指手画脚。还有,住的地方要宽敞。我……臣想携带家眷。”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忸怩。
叶明净笑:“卿家只管放心,朕会排一个管后勤的在你身边,你的研究单独列为一个项目,直接对朕负责。房子这些,卿不用操心,朕是最见不得夫妻分离的,定给爱卿安排下足够的地方。”
张之航喜笑颜开:“那臣就谢陛下了。不知陛下需要的是何等物事……”一副现在就开工商谈的架势。
叶明净笑着起身:“时候不早了,之航和朕一起用膳吧,那些事饭后再商量。”
“也好。”说了几个时辰的话,张之航觉得肚子是有些饿了。坦然回答。
直到玉兔东升之时,张之航才从宫中出来,回到客栈后一言不发,匆匆洗了把脸就上床休息了。
在客栈中枯等了他半天的士子们各自猜测,在楼下大堂要了酒菜,边吃边谈。该客栈当晚的生意好到出奇。
叶明净这次没有让朝臣们伤脑筋猜谜语。第二天就召见了内阁大臣,说自己想办一个神机处,研发些新事物。
“朕看了史书,在周太祖时期,士兵们穿有一种生丝内衫。若是被箭射中,该生丝不破,只会连箭带衣一同射入伤口。治疗之时只需将丝布拉出,便可将箭头从伤口中取出。极大的保存了士兵们的生存力。还有士兵所用的强弓,也有其特殊的制作工艺。霹雳箭制作不易,皆因火药的配方不稳定,此事也需要改进。还有守城的投石机,朕昨日和张之航探讨了一番,可以有很大的改进。制作成一种用铜管发射的铁球火炮。火炮若是能制作出来,不光可用来守城,还可用于安置在海船之上。”她侃侃而谈,将昨日和张之航书写的一些简易计划交给四位阁老浏览,“海船也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体积、淡水储存、蔬菜的种植、武器的购置。这样一来,远洋航行就有了可能……”
四人看了那份计划书,互相对视几眼,方敬提出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陛下,设立神机处需要用多少银两?”
“这个……”叶明净尴尬了。搞科研嘛,自然是钱越多越好。这东西的先期投入的确很可观。可是一旦搞出了成效,收益也是很可观的。
方敬痛心疾首的劝谏:“陛下,为君之道,当以天下富足、百姓安乐为首要。切忌穷兵黩武,四方开战。昔日汉武帝征战匈奴,生生耗的国库空虚,文景两代积攒的财富,只他一朝就挥霍了干净……”
叶明净听得目瞪口呆。敢情阁老们把她当成好战分子了。
“朕没说要打仗啊……”她莫名的分辨,“方卿家何出此言?”
方敬一噎,声调提高:“陛下,您的神机处研究的全是战时武器,不是想打仗弄这些做什么?”
叶明净诧异之极:“方卿家,等到敌人打上门来的时候再弄就晚了呀。正因为军事力量强大了,才可以武力威慑,制止战争呀。”
林珂发言:“穷兵黩武确非明君所为,方阁老所言极是。陛下的武力威慑也非空|岤来风。依臣之见,不如先研发这计划书上的一个项目,等有成效出来了再开始第二项不迟。”
他这是和稀泥的做法了。先投点儿钱让神机处运作起来,后续的发展慢慢再谈。
廖其珍道:“火炮什么的先不论,臣以为那个生丝内衫非常好,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单从钱财而论,一件生丝长袍的费用比伤亡抚恤要便宜多了。”
董学成也帮腔:“不错,臣也觉着可以先试行,将有利于民生之物先行研究。”
叶明净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就先将此事办起来。神机处直接对朕负责,张之航就先封个六品。诸位以为如何?”费用被降低只能算了,好歹把品级弄上去些。
六品、七品在四个阁老的眼中不算什么事,他们懒得费口舌。当做是哄陛下的人情。只是神机处研究什么需得通过内阁同意,方能拨款。叶明净和他们扯皮了几句也只得同意。
回到梧桐宫,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凝神。计都走到身后帮她按摩头部的|岤位:“陛下最近太劳神了。”
“没办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叶明净轻叹,“内阁向来如此,就怕君主胡乱动用国库的钱财。看的贼紧。这次能让他们吐出来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计都道:“陛下又不是胡乱花钱,还不是为国事操劳。”
叶明净摇头:“从长久来看,臣子们控制君主花费国库的钱财并没有错。税收者,取之于天下,用之于天下。一国的税收不是用在一国之君一个人身上的。绝对的相权和绝对的君权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互相牵制才是长久之道。这样,哪怕是遇着某一位无能的君主,帝国也能安然无恙的继承下去。”
她闭目凝思,内库,也就是皇帝的私人库房。每年的收入还是很可观的。托李若棠开创先例的福,皇室在对海贸易中有三分之一比重的股份分成。这是内库收入的主要来源。也是天波卫的运作资金。这些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内库只有皇庄的收入。
方敬的担心也不是空|岤来风,叶明净的确有发动战争的打算。不过不是在现在。当国内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唯有战争可以缓和它。而且战争即意味着财富。打胜仗了不发财,那是呆到透顶的事。只要能打胜仗,叶明净的国库就不会空虚。真不知道方敬这些人的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代沟这种东西真是和他们没法解释。事情一步步来吧。
叶明净理顺了思维,挥手让计都别捏了,问:“罗睺什么时候走?”
自从宫中安定后,谭启就将事务交接给了冯立。他要遵照承庆帝的安排,去皇陵守墓。同时也升任成天波卫的长老。卸下罗睺的名号。
“快了,就这两天。”计都顿了一会儿,道:“罗睺问,先皇的影卫,陛下打算怎么安排?”
叶明净怔了怔。承庆帝有一个影卫,一直如影子般在宣明宫暗处。宫变当晚在薛恪眼皮子底下,将尸首藏匿于床底暗阁中的人就是他。
“让他来给朕瞧瞧。”叶明净自己不愿用影卫,但对这一类人还是很好奇的。
计都下去安排,很快,一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来到她身前,单膝下跪,行了天波卫的专用礼:“影卫影十七叩见陛下。”嗓音低沉。
叶明净大吃一惊。这个影十七居然是个男人,不是内监。神啊一个男人居然成天躲在宣明宫,那要是皇帝临幸妃子……不不不,不能再想了。难怪稍微有品级一点的宫妃都会在自己的宫室里接驾呢。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第一百七十二章吵架
影十七退下后。计都担心的问:“陛下对影卫不喜?”
“没有。”叶明净一脸苦恼,“朕只是奇怪,他怎么会是个男子。”
计都怔了怔,如果叶明净是男人,他的位置也会和影十七一样。故而有了几分同情。道:“影卫的敛息功夫很特别,必须是经脉完整之人才可修炼。历代的影卫都是男子。陛下放心,他们都是武痴和定力绝佳者,不会有意外。”
“朕不是担心这个。”叶明净继续愁苦,“罗睺对朕说过,影卫知道的东西太多,不可放任出宫。朕便想着将他安排给懿安太后当护卫。朕以为他是内监,谁知道……”
啊?计都呆若木鸡。瞥向窗外。这个距离,没走远的影十七绝对能听的清清楚楚。
不送去懿安太后处,就只能留在叶明净身边,多一个男人和他轮值,计都是一百个不愿意。在谭启卸下罗睺名号,离开宫廷后。他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影十七。
“属下参见计都大人。”影十七很守礼仪,他不是承庆帝的第一个影卫,却偏偏是最后一个,历代影卫的结局只有三种,一、老了退休去了皇陵。二、为保护帝王而死。三、被帝王赐死。除了第二条路,其他两条路都要看帝王的安排。在此之中,计都罗睺的影响力非常之重。
计都盯了他看了半天。叶明净的心很软,如果不是冒犯到她,她绝不会出手伤人。所以赐死影十七是不可能的。可正因为心软,如果影十七在她身边,就一定会被当成自己人,影十七不是冯立,谁能保证日后会怎么样。照这样看来,送到懿安太后身边是最好的出路。可偏偏影十七是个男人。
“你今年多大了。”计都沉着脸问。武功高到一定程度,容貌的衰老会延缓。眼前这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
“属下今年三十七。”影十七老老实实的回答。他从小就被当成影卫培养,每日的功课就是躲在黑暗中藏匿。人情世故懂的不多。他所有的处事才学都是在躲藏于宣明宫的岁月里学会的。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如果让你净身,你可愿意。”计都也不瞒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你也知道,陛下是有意送你去懿安太后处的。只是你的身份实在是不妥。”
影十七道:“净身后,我的功夫就只能余七成。敛息之术更是大打折扣。”言下之意是不愿净身,他为了自己的身体完整,绞尽脑汁,“功夫差了,拿什么去保护懿安太后?”
计都一愣。不错,影十七净了身,武功会大打折扣。只得照实回禀。
叶明净也觉得很棘手,无奈之下只能先安排在自己身边。她和计都等当地人观念不同,绝无可能做出让这等年龄的男子净身这样的事来。
于是计都有了一位换班的兄弟。叶明净给影十七起了个名字。叫卫七。
没过多久,三位一甲成员的任命发放了下来。状元罗士涛任翰林院史官编撰,从六品,榜眼马致忠和探花陆诏则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于此同时,陆诏的婚期也定了下来。就在两个月之后。同僚们都恭贺他大小登科同庆。
陆诏在翰林院开始的几天,罗士涛、马致忠以及一众庶吉士们和他的关系还不错,十天之后,这些同事们开始有些敬畏的疏远他。原因无它。陆诏在翰林院上了十天班,其中有八天的下午,皇帝陛下都要招他去南书房议政。翰林院学士柳文征看见他都是客客气气。俨然一代一天子新宠。
其实也并非叶明净偏爱陆诏,翰林院是皇帝的秘书处,一般情形下,每日上午处理政事的时候,都会宣这些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过来议政。官位小的,如侍读、编修、编撰,她也都会招了来旁听,为的就是集思广益。
可惜这些人太过爱惜羽毛,在普通日常问题的处理上还行,轮到敏感问题就一问三不知了。而陆诏则往往会打几个擦边球,不至于触动根本,又不是泛泛而谈。只能说此人对人性和‘度’的把握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叶明净并没有嫌他滑头,她自己两世为人,知道世间之事,最难把握的就是一个‘度’字。陆诏处事如此圆滑不留衣角,结合他的身世,想来除了天分外,也是幼年吃了许多苦才修炼而成的。
而且,陆诏的这种行事也很合她的品味,叶明净自己就不是一个激进的人,凡事没有八分的把握,她不会动手。
土地兼并一事就是如此。内阁在拖延争执了许久后,终于拿出了方案,着令各地官员清点各州土地良田数目。
叶明净嗤笑一声:“朕尝闻,上令下不行,如同废纸一张。内阁的这项诏令,想来下面的人要糊弄也容易得很。别的不说,只一个简单的‘拖’字,这里下下雨,那里干干旱。就可以把自己的三年任期给拖掉。后面接替的人再拖三年。呵呵!诸位爱卿,这道诏令下去,只能制止住目前良田逐年减少的问题,查清旧例只能息了。而且……”她高深莫测的看向众人,“七八年后,想来这纸诏令也就真的和废纸差不多了。”
广平女帝素净着一张娇美的容貌,似笑非笑,底下的人却是个个背后冒冷汗。
方敬长叹一声,看来女帝是铁了心要变法了。叹道:“陛下明鉴,臣等惭愧。”半句不提如何改进诏令。内阁首辅当到他这个年纪,最经不起政治上的折损。宁可少做些,也不愿卷在变法里面折掉一世英名。
“诸位卿家有何高见?”叶明净环视众人。
林珂看了看人群中的陆诏,前两日他们对这项问题也讨论过,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一身的前途都在女帝的看重之下,是躲都躲不掉的帝王党。别的人可以推诿,他们必须附议。于是他出列:“陛下,依臣之见,不妨将官员的考评和土地清查结合起来。报损良田的,考评为差。土地不动的,考评为中。开拓良田的,考评酌情为良或优……”
他的话一说,在场的人个个倒吸凉气。
“此事万万不可。”董学成立刻反对,“官员考评,方方面面。一州之地,事务何止千百,岂能光凭田地一事就定优劣?”
林珂冷笑:“这么说,依董大人之见,这年年报损土地荒废的人,还能升官不成?”
“你这是强词夺理!老夫什么时候这么说了!”董学成气的立时就和他争执起来。
两个人在南书房吵得口沫横飞。廖其珍觉得两人说的都有理,帮忙劝架,结果越劝越乱。
叶明净笑嘻嘻的坐在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