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趣味,忐忑,惧怕,期待,大概都来自一个“未知”,既然永远算不透,那就且行且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车行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上官直似有所觉,便回眸看来,正巧见到在藤花烂漫的窗边儿,那簇簇盛放的藤花之下,那人仰面,自自在在一笑,花面交融,恁般绝艳,如梦如幻,人间天上,一如……从前。
有北疆官员顺着目光一看,却只见香影一片,消失窗边,众人便问道:“上官大人在看什么?噫,听闻大人带了位女子,不知是……”
上官直收回目光,一笑,淡淡地道:“是内人。”
122紫藤:淡日村烟酒旆斜
有一句话,叫做“猜得到开头,却猜不中结尾”。
季淑袖手旁观,想看一场好戏,因此在听闻上官直次日便要上朝面谒北疆皇帝之时,只恨不得自己亦能同去。
听闻,只是听闻,先前被入狱的楚昭已经放出,平安无事,又听闻,是大王爷亲自向皇帝求情,皇帝才网开一面。
皇贵妃又气又恼,自然不免哭闹一场,与此相反,皇后却得意的很,隐隐地气势,不必言说,自从那含笑不语的面上也透出来。
知子莫若母。
皇后情知“庆鸾”身上,有什么起了变化,皇后不问,却看在眼中。自幼子丢失,她痛心彻骨过了二十余年,如今盼他回来,如今……他必将要乘风而起,飞往她心中本空缺却依旧牢牢留着的那位子。
如此才不辜负上天赐予的这场“绝处逢生”,谁也……不可阻挡。
上官直告别季淑,前去上朝。看着季淑面上笑意,上官直问道:“你今日有些古怪。”季淑问道:“哪里怪了?”上官直看了又看,道:“嗯……不知,好似有什么事瞒着我。”季淑笑道:“你猜是何事?”上官直又观望了她一会儿,才摇头道:“我虽猜不到是何事,但总觉你的笑中有几分幸灾乐祸,莫非是在等着看我好戏?”他倒也不笨,道,“淑儿,你莫不是知道什么,故意不跟我说?”
季淑道:“你若是诚心诚意地问我,我会考虑告诉你,只不过……有些事情你要亲眼所见才有趣呀。”上官直一想,也有道理,何况他也真个儿不会刻意去问季淑,他自来端然笃定。
上官直便挺胸,道:“那好,我便去了,若真个遇到有趣之事,回来同你验证。”有几分傲然不信地。
季淑竟行了个礼,神色似笑非笑地,带几分促狭,道:“如此我便等候了。”她执意想看看,这位貌似变了许多的上官直,将会如何应对超出他想象的复杂之局,是张皇失措不知所谓,还是见招拆招从容应对?
上官直点头,心中虽有几分忐忑,面儿上却丝毫也不露怯,昂首阔步而去。
上官直只是未曾想到,这世界竟光怪陆离至此。当玉阶前山呼万岁,行过两国邦交之礼过后,他才得闲看见那北疆的大臣皇子,目光在某张脸上扫过,错觉?目光滑过数丈,身不由己地又回来……
上官直目瞪口呆,望着那人徐徐抬起的眉眼,此刻他镇定自若,同自己目光相对。
上官直听到无数的嘶声大叫,惊悚,震慑,痛苦,愤怒……各种意外的情绪交撞,发出极大噪烈火花,让他原本清朗中正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眼中那人,向他举手示意,举止优雅,神态自若,是昔人,却又非昨。
上官直不知此刻是梦是真,也不知自己眼前之人是幻是实,旁边的副手见他呆怔,急忙从旁低声道:“大人,此位是明王殿下。”
顷刻间,尘埃落定。
笑意逐渐地自嘴角出现,上官直心道:“淑儿,你所说的,竟是这个?”想到她带一丝狡黠的笑意,满心的恼恨熊熊在瞬间尽数潜伏在冰川底下。
上官直一笑,行了个邦交之礼,道:“殿下风姿神伟,令人钦敬!”过去种种,抹去不提,笑的天衣无缝。
凤卿微笑点头,两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彼此心底另藏真实,可偏无法说破,如今,这金殿便是那戏台,大家伙儿粉墨登场,同台较量,谁也别看不起谁的角色身份低下。
须知,世事无常,风水轮流。今日□韩信,他日万人之上,封王称侯,所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
上官直面上自若,心中汗如雨下。
上官直出了午门,一步踏前,脚底下软绵绵地,仿佛一脚踏中云端。
回头相看,抬手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心中五味杂陈,却笑着摇摇头:这是何地?他竟是来到了何处?
当初皇帝给他旨意,令他出使,他正是心如止水时候,一口应允。
家中他不愿再停留,想找的人也找不到,便专注政事,皇帝如此,正合他心意,也是皇帝重用之意。
却未曾想到,竟迈入如此光怪陆离之境。
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惊悚之意。
这北疆的皇室详细,他也知道大概,来此之前,做足准备,却未曾想到……准备的再充足,也有措手不及之时。
上官直心中极快地盘算。
这大王爷,他知道,据说是南楚回来之人,年幼失落民间,才回来不久。
但如今看来,竟是半真半假,失落是真,南楚却又哪里是?竟是自他们东明……然而,年幼如何失落,先不提,他明明是东明的戏子,二十年不曾抬头,忽地一朝翻身,为龙为凤,其中必定有玄机,那么……
上官直心狠狠一颤,忽地想到个自己痛恨入骨之人。
昔日情形,重重自眼前闪过,那个居心叵测之人,他曾经在东明忽然出现,又潜入上官家,他跟祈凤卿的关系非同一般,他……
难道说……此事跟他脱不了干系?算算也是,自祈凤卿出事到销声匿迹,处处都有他的踪迹,自他带着季淑消失,上官直命人将楚昭的来历行踪,查的一清二楚,故而得知。
如今,季淑人在北疆,两相印证,楚昭在这两件事上都有份,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亦是北疆之人?
上官直的心忽地忐忑。
凤卿是大王爷,那么楚昭是何人?是皇族之中领命办事之人?想来想去,这个解释可以得过。
但……保不准其中另有隐情。
上官直一路走,一路思想,那颗心沉甸甸地,一直想到季淑。
是了,如今,什么也不用顾忌,要好好地问问她。
倘若楚昭亦在北疆,那么……上官直双眉一皱,袖子中的手紧紧握起:“不管如何,那个人……绝对是饶不得。”那恨,他始终难忘,那夜那人如此骄狂地将季淑带走,他便恨他入骨。
上官直未曾想到,他来不及问季淑,那人竟自动找上门来。
当下马入了驿馆,望着堂上坐着的那人,上官直觑面看个正着,第一反应就是,拔出剑来,将他斩杀当场。
那人自不是别人,正是上官直思来想去了一路的楚昭。
上官直只是未曾想到,他们竟见的如此之快,快的让他还未曾来得及准备好。
“围起来!”上官直驻足,一挥手,喝道。
东明的侍卫听命,一拥而上,剑拔弩张,将人围在中央,只等一声令下,将其格杀。
楚昭却自始至终都动也不动,上官直那一声“杀”还未曾出口,旁边驿馆的众官员慌了,纷纷地跑出来,忙着叫道:“请使者勿惊,这位是我们的昭王殿下!”
暴怒之中的上官直听了这句,惊愕之下,忍不住便想笑。
好似意料之中,果然如此。所不信所担忧的正正中了,临头来的想躲都躲不了。
东明的士兵围着楚昭,得不到上官直的命令,不肯就动。上官直看向楚昭,见此人一身黑衣,却已经是今非昔比,昔日的韬光隐晦尽数不见,他站在人群之中,淡淡地看他,不怒自威,霸气十足。
上官直迈步而出,将走到楚昭跟前,两人彼此相看,却都无言,上官道:“你们退下。”士兵们才退下去,驿馆的众人要再解释,楚昭道:“你们都退下,我有事要同上官大人详谈。”
顿时之间,人如退潮一般地,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上官直望着面前之人,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生生忍着,道:“三殿下,好久不见!”
楚昭一笑,似未曾察觉他话语之中的讥诮之意,只道:“我知道上官大人对我心有芥蒂,是免不了的,如此我就直说来意,我想见一见她。”
上官直杀人的心都有了,竟还未动,只道:“她?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楚昭说道:“是小……,花季淑。”
上官直哈哈笑了两声,怒恨交加,说道:“殿下,莫非你觉得这是北疆地方,故而我就应该予取予求?你不说倒也罢了,你既然提起来,我倒是想问问你,当初你为何将我夫人掳走?就算你是北疆的三王爷,又如何?莫非北疆之人行事都是如此?我还未曾找到你,你自己倒是找上门来,既然这样,我倒是想问问你们的皇帝陛下,是不是王子犯法,便会无罪,你还要见淑儿?痴心妄想!”
楚昭说道:“我见她,不是为我自己。”
上官直忍无可忍,指着楚昭说道:“你住口!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本想暗暗寻你,既然你是北疆王族,那更是好办,我虽然是使节来此,不愿多生事端,但假如你北疆如此欺人太甚,我东明也不惧同你们开战!”
楚昭伸手一抹眉头,道:“既然如此,上官大人是不知道花相之事了?”
上官直怔住。楚昭道:“不瞒你说,前几日花相曾来过,只因我不愿小花同他离开,他已经气恼而回,临去之前,下了战书。”
上官直惊了惊,心中极快盘算。
楚昭说道:“我也知道花相在东明一言九鼎,这场战事怕是免不了的,迟早而已。”
上官直抬头看他,陡然一惊,道:“那你想如何?难道要先发制人,将我们……”难道他来不过是先礼后兵,实则……
楚昭摇头,说道:“上官大人多虑了。”
上官直冷笑,道:“你这人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你还会行堂堂正正之事?”
楚昭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如今……万事皆休,我只想见一见她。”
上官直拂袖,道:“还是那句话,妄想!请回罢!”
楚昭上前一步,上官直不动,大义凛然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若你有此心,我也不会惧怕。”
楚昭摇头,说道:“何必如此,我只是想跟你说,我要见她,是为了她的性命着想。”上官直惊动,皱眉道:“你休想危言耸听。”楚昭说道:“上官家的那些事,想必你心里也清楚,我是否危言耸听,你自明白。另外,我想提醒大公子一句,那日二奶奶算计,要同大公子春风一度,偏生大公子喝的酩酊大醉,倒在柴房内睡了一夜,才避开同二奶奶的伦常惨变,……大公子真当自己只是喝醉而已?”
上官直大惊失色,定定看了楚昭片刻,才问道:“你……你竟连这个也知道?”
楚昭摇头,道:“大公子不必多想,此事并非是小花告诉我的,甚至小花也不知此中内情,纵然……她是猜到几分,却不敢同你说罢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到底如何,说起来,天底下只有我最为清楚。”
上官直望着楚昭双眼,心中阵阵寒彻,最终说道:“莫非……莫非是你!一切都是你在背后胡为!”楚昭淡淡摇头,道:“背后谋划、心怀企图之人非我,确切说来,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只是有些事情上,碰巧出了那么一点力罢了。”他说罢,便又直视上官直,道:“我说起此事,并未有他意,只是想让大公子知道,我若想害你害她,有的是下手机会,如今我说我要见她是为她性命着想,更是绝无虚言,大公子若是不叫我见她,那也罢了,我亦不想再纠缠,就让大公子顺理成章带人离去,只是……我想告知大公子,你不叫我见她这一次,纵然你带她走,不出一月,大公子就可以替她再操办一场风光大葬了!”
上官直气的浑身发抖,道:“混账,居心叵测,危言耸听,你……你……太放肆了!”他心中埋着的谜团,亟需有人解答,面对如此的威胁,却又按不下心中那口气,三分信,七分恼怒,若是以往的性子,便立刻叫人将他打出去,什么威胁言语,性命之忧,他才不放在眼里,但是此刻……
楚昭看着上官直面色变化,心如止水地,静静等候。目光从门口向外,驿馆的院子里,风吹过,翠叶摇曳,光影闪烁,前尘按下,后事跌宕,而他同她,是生是死,是断是续,都在此刻。
必须,要有一场了结。
123紫藤:蝴蝶不知人事别
楚昭想:是的,这必须要有一场了结。他心中有种预感,不太妙的预感,类似于玉石俱焚。
将他从大牢中保出,凤卿道:“昭,你当怪我,只是我想同你说,你这样不成,纵然你强留她在身边,以她的性子,绝计不会同你妥协。”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此一时却只觉得棘手,大为头疼。
自她随着他逃走那日开始,楚昭就已经知道这其中滋味,他明明可以同她毫无隔阂的肆意亲近,仿佛把人绑在身上一般任意而为,可是……心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午夜梦回望着怀中的人,她明明就在,他梦中种种,却总是她骤然离开,从此天涯永隔,再不聚首,何其悲怆。
当梦醒看到她在怀中,他几度热泪。
云吉意图为何,他隐隐地看出,也赌她不敢伤季淑,只是却仍不肯冒半点险,宁肯让她去。
可如今……
忽地又有些后悔。
隔花相望,借一树荫一枝花挡着身形,楚昭见季淑人在圆桌上趴着,圆圆地绢丝扇子放在旁边,半边儿遮着她的脸,她双眸合着,睫毛一动不动地,旁边紫藤花喧喧开放,蜂蝶嗡嗡地出没其中。
忽地,有一只贪色的蝴蝶儿,翩翩地飞来,在她脸颊边上飞来绕去,偶尔便落下,两只细长的腿爪,在她的鬓发上,脸上轻轻地抓一抓,挠上一下。
楚昭看得发呆,恨不得把那只蝴蝶赶走,又或者自己便是那只蝶,才能够如此近的看她恬静安稳的睡颜,她是在做什么好梦么?亦或者是因脱离了羁绊,无拘无束。
楚昭记得,那几夜他醒来,低头看她,情不自禁吻落过去,睡梦中察觉到的她,总是不耐烦地将他推开,眉心皱起,虽未曾睁开双眸,也是不安跟隐隐厌烦。
他一想就心痛。
那蝴蝶气人一般,停在季淑鬓角上,不再离开,抖抖簌簌地动弹,斑斓的花翅膀微微地煽动,好像是朵活动的鬓花。
明明是满目恬然春光,明媚动人,楚昭却只觉得心如被冰雪,只因……
知道会失去,不管他怎么不舍得放手、把人栓在身边,也终究会失去。
那只蝴蝶弓起身子,颇为得意地在季淑的鬓发上走动了几步,鼓起长嘴,竟大胆地向着她的脸颊上凑过去。
楚昭看得痴了。
此刻季淑觉得痒,便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醒来。
蜂蝶纷纷飞离,翅膀闪烁,如一场光影漂亮的梦境,蜂蝶却不舍远离,在她旁边跳跃飞舞,只是不敢再放肆。
季淑睁开双眸,身边怒放的花朵顿时更是失色,而她不以为意地抬手,擦擦双眼,又小小地挠挠脸颊,尾指弯着,神情慵懒,嘴角抿了抿,一举一动,看在他眼中,极为可爱。
但……
她自言自语道:“居然在这里睡着了。”然后就听到前头一阵响动,有什么绷开,当空抖了抖。
季淑不经意地看过去,却蓦地见到熟悉的背影,他正骤然转身,迈步欲走。
弹开的花枝,带动他一丝垂落的散发,就在他转身瞬间,揭露他半边容颜,如许俊朗,至死不能忘。
季淑正信手抓起那柄扇子,见状手上一松,扇子落下,磕在圆桌边儿上,坠落地面。像是大梦猛醒,发现人在冰雪之中,却又急急地按捺下来。
季淑动了动,终究未曾出声,而那边,花枝兀自地弹个不休,可那人,停了步子,僵直的背影,他不肯回头。
两两相对,明明是一片烈火样的心,偏要窝起来,不许燃烧,明明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偏生要当自家是冰?b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