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耀依然是被关足了三天才放出来。
那日段诚还有话问他,他却不肯说了,最后躺在床上轻声道:“话说多了,累。”
出来那天是段诚在门口接他,他本想回去洗澡换件衣服,段诚却不允许,让他随着他去探望段锦禾。
方耀道:“他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段诚道:“你既然以锦凡的身份活着,就应该尽锦凡的义务。他是锦凡的哥哥。”
方耀站定了,最终无声叹息道:“我想先洗澡。”
段诚开口召唤跟在后面的小厮,“去备水,凡少爷去我那里沐浴。”
小厮勤快地跑厨房将热水打到段诚的内院,还去了一趟段锦凡的小院子,让紫纱取了一套干净衣服来。
方耀倒是无所谓,只要能洗澡哪里都好。隔着一堵屏风,段诚斜斜倚着椅背,坐在窗边翻看账本,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方耀坐进桶里,舒服地往后仰去。
段诚头也不抬,只听着屏风后面哗哗水声。直等到方耀沐浴完毕穿上衣服,披散着头发绕出来。
段诚招手唤了丫鬟帮他梳头发。
等全部梳理好了,段诚放下手中账本,“这下可以跟我去了吧?”
第8章
方耀跟在段诚身后走出了段诚的院子。
帮他打理的丫鬟不比紫纱了解他,给他梳了个松散发髻,一头长发大多还是披散在肩上,多了几分懒散的感觉。
也不知道紫纱那小丫鬟想些什么,听到送衣服去当家那边院子,便把当家送方耀的玉笔挂在了腰带上一起送来,此时系在腰间,随着走路轻轻晃动。
段诚道:“这本是给锦凡备的礼物,你不喜欢吧?”
方耀低头看了看腰间,道:“不会,挺好看的。”
段诚笑着摇摇头,“确实不适合你了。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
“什么?”
“一柄剑,平时将所有锋芒藏在剑鞘里,一旦出鞘,便是血光闪耀,锋利无比。”
方耀嘴角竟然微微翘了翘,“你说得对,我本来就应该是一把武器。”不问缘由不惜生死,他们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作为一把武器,完成任务。
丫鬟和小厮都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方耀与段诚并肩走着,不急不慢。
等到了段锦禾住的院子,段诚停下来落后一步,对方耀道:“你去吧。弟弟该说的话都说到,就行了。”
方耀上前,唤了丫鬟敲门。
段锦禾在床上躺着,喉咙那处抹了一层黏糊糊的药膏,作消炎去肿用的。他说话声音还嘶哑得厉害,多说两句便一头汗水。
段诚站在房门口没进去,方耀走到床前,离了两步远便不动了,打量着段锦禾的神色。
段锦禾苍白着脸,先是嘶哑着唤了一声:“当家。”
段诚道:“休息吧,别说话。”
段锦禾才勉强笑了笑,看向方耀目光闪烁不明。
方耀道:“大哥,对不起伤了你。”
段锦禾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然后招手示意床边丫鬟扶自己起身,半躺在床上。
段锦禾这才嘶声道:“兄弟间一场误会,说什么对不起。倒是听说你被关了三天,吃苦了吧?”
方耀摇头,“你还是休息吧,不打扰了。”
段锦禾牢牢盯住方耀的脸,沉默片刻,才道:“也好,这便不送了。”
方耀与段诚出了院子,沿原路慢慢回去。
方耀道:“何必?你看我们都在做戏而已。”
段诚笑道:“活着谁又不是在做戏?段家只是个小戏园子,以后你走出去,这家国天下才是大戏园子。”
方耀停下脚步,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走出去。可是走出去是去哪里?方耀有些迷惘,他一直在想要离开段家,可是离开了段家去哪里,却始终想不清楚。
在花园与段诚分开,方耀一个人回去自己的小院子。
紫纱与紫萝已经盼了三天,总算是把凡少爷盼回来了,顿时满院笑声与埋怨声。
方耀在院中坐下来,紫纱给他倒了杯热水放在石桌上,两个丫鬟围着他都不肯走。
方耀见她们开心,心情也很是不错。
突然,紫纱说道:“昨天云少爷那边给你送了两本书来。”
方耀“哦”一声,“什么书?”
紫纱从方耀房内取了两本书来放在桌上,方耀先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发现字也认不全,于是换了一本翻开看看,才都放下了问道:“讲什么的?”
紫萝凑近了看内页的字,道:“像是佛经吧。”
“佛经?”方耀哪里有心看那些东西,他书读得不多,后来进部队因为任务的关系,英文学了几个,古文可是从来没看过。
段锦云为什么会送佛经来,方耀并不是太明白,只能遣紫纱去回复道他自会修身养性,不会招惹麻烦了。
一转眼便是中秋。
段家仍是在前院设宴,只是这中秋宴也是赏月宴,不似上回家宴那么几个大圆桌摆起来,而是换了小案几,各人一个小软凳对着案台,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
段家两位嫁出去的小姐也偕同丈夫儿女一起回来了,院子里顿时添了好几个孩子,唧唧喳喳疯跑打闹着。
方耀见段锦堂追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桌椅之间穿梭,女孩“咯咯”笑着,跑到段诚身边往他身上一扑。
段诚忙伸手将她接住,搂在怀里,笑着喂她吃个糕点。
段锦堂跺脚道:“三叔,我也要。”
小女孩笑着伸手抱住段诚的脖子,道:“三爷爷,不给他。”
方耀伸手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只觉得糯糯的甜。他看向旁边的段锦云,后者正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方耀于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问道:“那个女孩子是谁?”
段锦云低头,看向方耀所指的方向,道:“大哥的女儿,羽婷。”想了想又道,“想必你伤愈之后还未见过,上回家宴她和大嫂似乎都不在。”
方耀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到段锦禾这人已有妻女。
因为段锦凡的身份,在这段家从未有人想过要给他介绍每一个人,他只能自己观察,猜测个大概。
段诚将段羽婷放下来,又喂段锦堂吃了块糕点,让他们自己去玩。
面前案几上依然是有酒有菜,喝与不喝但凭个人乐意。段锦云斟了一杯酒送到方耀面前,道:“可以试试,是桂花酒。”
方耀凑近闻了味道,确实酒香中蕴含着桂花的香甜,于是尝了一口,然后一杯饮尽。
段诚也一直在喝酒,或者自己或者旁边的人帮他斟满酒,他就拿起酒杯一次喝得干净。
等到夜深人散的时候,方耀刚起身,被段诚叫住了。
段诚站得很近,脸色如常但是呼吸间带着桂花甜的酒香,他问方耀:“这酒如何?”
方耀只喝了一杯,却还是脸颊飞红,想了想说道:“还好。”
段诚笑说:“这是我院里的珍藏,就得了你还好两个字,可真是有点委屈。”
就说了两句话,再回头时前院里人已经散尽。
段诚遣了丫鬟仆役,道:“我跟凡少爷散散步。”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明媚月色,往内院缓缓走去。中秋的月圆润而明亮,银白的光芒将花园四处都照得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到荷塘中缓慢游荡的几尾锦鲤。
段诚停了下来,笑道:“月光太亮,就连鱼也不肯睡觉了。”
方耀在他身边站定,也低头看荷塘的游鱼。
方耀道:“这鱼很漂亮。”
段诚闻言转头看向方耀,目光明亮,“喜欢么?要是喜欢的话三叔给你抓一条?”
方耀还未来得及拒绝,段诚竟然翻过围栏,踩进了水里去,真用手去给方耀兜那荷塘里的锦鲤。
毕竟是有灵性的生物,段诚抓了几下,那鱼都从他手里滑开了。
段诚像方耀招手,“来帮我。”
方耀摇头,然后说道:“你似乎对我有兴趣是吗?”
段诚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方耀却依然平静说道:“那是因为你在提防我,你对我很亲热,让我失去戒心,而你就可以一步步渗透我的防线,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种侦查技巧我不擅长,但是我学习过。”
段诚拍拍手,后退一步靠在围栏上,轻笑道:“何必这么滴水不漏?年纪轻轻的为人处世却一板一眼,一点不讨人喜欢。”
方耀站得笔直,“我已经二十六了。”
段诚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对面前这个叫方耀的人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因为锦凡,我根本就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住在段家的大院子里。过完中秋我就该走了,如果你不能让我放心,我怎么敢轻易离开?”
方耀沉默着。
段诚微微弓起身体,双手在面前水里一抄,真捞起一条鱼来。他笑着捧给方耀,“说了给你抓一条,就一定不会食言。”
第9章
方耀枕着双手趴在桌前,看着那一尾金黄锦鲤在青花底的瓷缸里游曳。缸里还漂荡着两株水草,都是紫纱去荷塘里采来的。
紫萝站在方耀身后,看他看得出神,小声道:“这鱼普通得很,哪里值得抓回来用缸子养着。”
紫纱用手肘撞她,“你知道什么!这是当家叫人送来的,自然不一样。”
方耀动也不动,懒洋洋说道:“你们不懂。”
两个小丫头心里不服气,却都不说话了。
方耀突然想起什么,双手撑着直起身子,问道:“当家什么时候走?”
紫纱被问得一愣,听见紫萝道:“听当家院里的紫燕说,不出十日了。”
“十天……”方耀缓缓道。
紫萝道:“是啊,还听紫燕说,当家赶着去看顾豫北的生意,那里新掘的铁矿窑,大得不得了!”
方耀只听了,不再说话。段诚说过,不弄清楚他这个人怎么敢轻易离开,那么他不去找段诚,段诚自然也会来找他。
天气渐凉,厨房道路太远,送来的东西都入口都没了热气。紫纱和紫萝在院里支起小炉灶,送来的食物都蒸热了再给方耀送进房去。
日前紫纱去前院问伙房管事要木柴,那管事是个年轻不牢靠的,嬉皮笑脸对紫纱道:“柴火前院都不够用,连当家院里都没多要,你们凡少爷可是精贵,凭什么啊?”
因为各院都还未升暖炉,木柴确实储备不多,只是说不够用自然是假话,采买的奴役每天都进城,只需要多采备一些就好。
那管事欺紫纱是偏院的小丫鬟,尽拿话逗着她耍弄,紫纱气得满脸通红,回院里低声对着紫萝哭,被方耀给听到了。
方耀摸摸紫纱的头,“哭什么,不去要就是了。”
从那天起,方耀让紫纱寻了砍柴刀来,自己上山砍了树枝木头,回院里劈成木柴。
紫纱总觉得委屈了方耀,连着几日闷闷不乐。
段义找来那天,方耀从山上下来,还未沐浴,就穿了一件单薄衫子,在院子里一刀一刀劈柴。
“唉哟!”段义一脚踏进院子,飞起的木屑正落在他脚边,吓得他又退后一步,笑道:“凡少爷这日子未免过得有些凄苦了?”
方耀一身是汗,薄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又结实的身体,汗水顺着颈边滑落,随后消失在衣襟处。
这样的方耀逆着阳光抬头看向段义,连段义也是微微一怔,只觉面前这人正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分界点,青涩与成熟并存在这副身躯里面,美好得耀眼。
过去的段锦凡不是这样的。
段义走上前去,只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道:“明明才几日不见,却每次见来都有些不同。锦凡,四叔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方耀对段义的印象向来很好,于是也笑了笑,道:“四叔,人会长大。”
段义又看了方耀片刻,无奈笑笑,招手唤来紫纱:“伺候你家少爷换件干净衣裳,身上汗也擦擦,收拾好了随我出门。”
方耀问道:“去哪里?”
段义背着手摇摇头,“这不该问我,我是来传话的,你三叔在前院等着你,已经备好车了。”
“哦?”方耀了然地略一点头,不再问了。
段义站在院中,看着方耀回了房间。他一时有些恍惚,思索着这侄儿过去的样子,竟是想不真切了。
以前这几个侄子中,数段锦禾和段锦鸣与他相处得最多,锦禾是段家长孙,锦鸣则精明能干,到了年纪便开始在家族生意里帮手;而段锦云,虽然相处不多,段义却一直欣赏他安静不争的性格,连段诚也是对这侄儿赞许颇多;锦堂太小不说;最后剩下这段锦凡,段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少年太过羞怯,平时在庄里碰见了,他只会远远躲了,连一句四叔也不上前来招呼一声,久而久之,段锦凡在段义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一朵娇嫩花朵,美则美矣,却一折就断,弱不禁风。
段义想,这花朵怎么就在自己没注意到角落,扛住了风吹雨打长成了如今这修竹一般的少年呢?
此时洗澡是来不及了,紫萝用木盆打了水,沾湿了布巾递给方耀,方耀自己解了衣服擦汗。
紫纱则张罗着干净衣服,给方耀放在床上,放在最上面的,还是段诚送的那杆玉笔。
方耀没有驳了紫纱心意,穿上段锦凡喜爱的素白长袍,最后将玉笔挂在腰间。拉开房门走到院里,对着段义一抬手,道:“四叔请吧。”
两人往前院走去,一路没有再交谈。段义走得也挺快,似乎怕让段诚等久了。
一直走到最外一进院子,庄园两扇红铜大门已经打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段诚撩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子,招呼两人道:“都上车吧。”
段义有心想扶方耀一把,方耀却落后半步,道:“四叔先请。”
段义轻声一笑,手扶着车厢侧壁,抬腿跨上去。方耀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背,帮他使了一把力。随后自己也轻松跨了进去。
车厢里相对两排坐凳,段诚和段义各坐了一边。方耀略一犹豫,坐在了段义身边。
段诚在他对面,竟笑着对他眨眨眼睛。
方耀视而不见,转开头去。
同时,听到车夫大声问道:“当家,出发了吗?”
段诚也大声应道:“出发!”
马鞭用力抽打在马背上,车夫一声“驾!”,身下马车轻轻摇晃一下,往前驶去。
车轮咕噜咕噜碾在石板路上,单调着一路向前。方耀见段诚不说到底去哪里,便也不问,闭上眼睛养神。
行了一段,听到段义开口与段诚攀谈,“三哥,急着去豫北,可是新矿出了问题?”
段诚道:“既是新矿,官府肯定会出面刁难一番,都成了惯例,没什么大事。”
方耀睁开眼,看了看他们,见段诚一脸坦然,并没有要避开他的意思,于是又闭上眼睛往后靠着。
段义叹了口气,“依我的意思,还是送锦云入仕,这孩子饱读诗书,又识大体懂分寸,将来闯出一番天地,也给我段家多个靠山,免得受官僚压榨。”
段诚缓缓摇头,“如今朝廷形势,你我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这水太深,锦云如何蹚得,稍有不慎,整个段家都得赔进去。相比之下,我还是宁愿给那些贪官几个钱,安稳做生意的好。”
段义显然不是头回提起此事,听段诚口头没有松动,于是便不再纠缠,转而道:“既然如此,三哥你这回不如带个人一同过去。”
“带个人?”
“嗯,”段义道,“锦禾也好,锦鸣也好,带去了就当多个帮手的。”
段诚摇了摇头,“锦禾与锦鸣就不必了。”说到此处突然轻声一笑,“若是锦凡愿意陪三叔走一趟,三叔还是很乐意的。”
被点到名的方耀睁开眼睛,沉声道:“我不乐意。”
段义闻言大笑道:“你这孩子,之前才说自己长大了,现在这么不给你三叔面子?”
段诚按住段义手臂,笑道:“凡少爷怕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我就痴心妄想一番,作不得真。”
第10章
便在两人拿方耀说笑间,马车逐渐缓了下来,外面有些嘈杂,能听见有人大声叫卖。
方耀从车窗望出去,见马车已经进了许城城门,正缓慢在拥挤的街道上前进着。
等到行至淬雪堂的大门前,车夫勒停了马,大声唤道:“当家,到了!”
段诚撩开帘子,率先下了马车,段义和方耀都跟在他身上。
上次见过一面的掌柜已经迎了出来,连连作揖道:“三爷、三爷快请进!”
段诚扶着掌柜肩膀,随他一同走进店铺,道:“卢掌柜无需多礼,我此趟只是带侄儿来见识一番,你自去看顾生意,不用管我们。”
卢掌柜回头,先是对段义行了个礼,又对方耀道:“原来是凡少爷,好久不见了。”
方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段诚领着方耀往后堂走去,段义留在前面铺面里,没有再跟进来。
方耀随着段诚穿过后堂房间,出去便见到一个大院子,四面都是房间,院子里几个杂工,见了段诚都行个礼避开了。段诚继续前行,穿过正对的房间又进到一间大院子,这回院子左右都是高墙,只正面一个房间,没有窗户,只一扇大门挂着沉甸甸的铜锁。
段诚打开大门,然后取了门口一个火把引燃,带着方耀进去。房间里先是黑漆漆只从门口透了一丝光线,随着段诚举火把转一圈,引燃了四个墙角的高脚油灯,便透亮起来。
先前借着火把的光亮只能窥得一斑,如今整间屋子明亮起来,才看得清绕着房间一圈,安放的全是各式兵器。虽说数量不多,只有二十多把,可是刀枪棍棒各式齐全,房间正中还安放了一件铠甲,竟是漆黑的颜色,反射不出半点光线来。
段诚把火把支在墙上,露出微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