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低头不语,许久,默默端起饭碗,“我吃。”
“这就对了。”花景昭撩袍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忘了告诉你了,你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明日就该到京城了。”
苏宝儿抬起头,眼睛又红了,“嗯。”
花景昭宠溺地一笑,摸摸他的脑袋,“知道你想你哥,我又何曾不想,这里的事先别同他说,别叫他伤神了。”
“你觉得能瞒得住我哥?”
“也是,你哥那玲珑心肝,什么能瞒得了他。”花景昭喝了口水,“这两天你且住在这里,我差人去商府说一声,顺便去四合院瞧瞧,把屋子收拾了,省得你哥回来揭我的皮。”
长途奔波的马车在四合院门前停下,风一吹,扬起蒙蒙细雪,白色雾霭一般。
苏倾池从马车上下来,一阵冷风紧紧吹过,让他不由得拢了拢袍子,“这京里果然比旁处冷。”
“可不是,夜里该多生几个炉子了。”
苏倾池微微一笑,回头对商承德道,“你且回吧,商老爷和商夫人该等急了。”
商承德握了握苏倾池的手,让陆青把马车上的几床新褥子拿出来,“这里不比扬州城,你晚上多盖一些,我已同家里说了,砚卿暂且住我那儿,我定不会亏待了他,得了空我便带他过来看你,也免得他同我闹,呵呵。”
“我晓得,你回吧。”
商承德进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城内驶去。
苏倾池转身进了院子,院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雪。
次日一早,花景昭便同苏宝儿一道来接了他去酒楼吃饭,说是替他接风洗尘,一个月未见,苏宝儿已长高不少,身子也结实了,倒是花景昭,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没个正经。
“哥,如今咱楼里多了不少小戏子,班子也大了,在京城都有了名气了。”
“也有些日子没去楼里看看了。”
苏宝儿看了眼花景昭,花景昭道,“有件事我同你说一声。”
“哦?”苏倾池呷了口茶,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
花景昭笑笑,“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买了个小厮。”
苏倾池细长的眼眸斜过去,“我倒是听说花老板最近宠上了一个丑奴,那丑奴神通广大,把西祠楼闹得鸡犬不宁不说,还险些闹出人命。”
花景昭用扇骨敲了敲掌心,摇头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也罢,你迟早也得知道,我还是早日招供,省得吃皮肉之苦。”
苏宝儿低头喝着茶,听花景昭将事情来龙去脉同他哥道了个干净明白。
苏倾池抿着茶,不动声色,待花景昭说完,他才开口,“花老板真是好本事,我倒小瞧了。”
“过奖。”花景昭扇柄一收,拧眉叹息道,“只可惜了白茗那孩子,如今只靠汤药吊着小命。”
苏宝儿也不再说话,低着头,满目怆然。
“我那原先有两支千年人参,先前炖鸡汤切了支炖进去,味道与萝卜无异,如今还剩一支,你们拿去给那孩子熬药,也省得凭白糟蹋了。”
苏宝儿猛地抬头,连点头,“哎。”
有了苏倾池那只千年野山参,白茗的身子总算有了些起色,虽依旧没醒,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了。
苏倾池去西祠楼的时候并没有瞧见商承俊,不过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听到了不少。
“几天都没看见那丑子了,你们说他哪儿去了?”
“什么哪儿去了,还不在他自个儿屋里。”
“咦?怎么说?”
“被花老板教训得狠了,连床都下不了,昨儿个我去给他送饭,他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吓了我一跳,模样本来就丑了,还弄成那模样。”
“该,就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那个叫白茗的孩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没醒呢,天见可怜的。”
“哎,你们发现没,花老板已经几天没进他屋了,八成是不要他了,我就说了,咱花老板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怎么能看上他,纵他有那狐媚功夫,也嚣张不了几天。”
“可不是,我还听说……”
苏倾池正欲转身,楼里的茶坊头过来了,“苏老板。”
“何事?”
茶坊头附耳低语几句,又指了指楼上,苏倾池瞧了眼那房间,淡淡道,“替他寻个大夫。”——
柳下惠
商承德回至家中,商府自是一番庆贺,又听得了程家几处绸缎庄,商老爷更是欢喜,先前因为幼子的事积压的抑郁如今也散了些。
商老爷心情好,便在府里设了酒席,让人给邱府送了帖子,说是两家好好聚聚。
巳时刚过,未到午时,邱丞渊带了一双儿女便到了。
商邱两家几代交情,只是没那份客套,商老爷早招呼着邱老爷在正厅喝茶谈笑去了,商夫人给商承德使了个眼色,又含笑瞧了眼邱玲儿,“你且陪玲儿说说话,莫怠慢了。”
商承德如何不知商夫人心中所想,只是他对邱玲儿素来没有男女之情,此时也只当她是亲妹,“娘,孩儿知道了。”
方下过雪,此时空气一片清透,花园之内匀红点翠,几支梅花盈盈绽开,煞是喜人。
商承德与邱玲儿在六角方亭中坐下,下人奉茶上来,随后退下。
“玲儿每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邱玲儿歪头细想,巧笑道,“不过弹琴刺绣,原先倒可以与紫蔫在院子里扑蝶,如今天冷了,也没得蝶儿可扑,平日便与丫鬟们踢毽子,偶尔也胡闹一把,同房内丫头投壶逗叶子,输赢多少不作数,图个趣儿罢了。”
商承德笑道,“我竟不知你们女儿家也有这许多乐子。”
“你可别同我爹说,否则我免不得挨他一顿罚。”邱玲儿巧然一笑,“前些天有人送了一只鹦哥儿,绀趾丹嘴,绿衣翠袊,聪明灵巧得紧,如今已经学了大半的百花诗了。”
邱玲儿咯咯咯笑起来,声音悦耳动听,满心的欢喜溢于言表。邱玲儿如今正值二八,虽说素来温婉,却难免少了些女儿水漾的灵动,如今却见她这般洒脱活泼,不用想也知,定是心里装了女儿心思。
商承德心下了然,不由笑道,“我来猜猜,那鹦哥儿到底是哪位世家公子送的。”
邱玲儿顿时脸颊飞红,难得露出一丝小女儿的扭捏之态来,一双素手绞着巾帕,粉唇轻咬,许久才转过身子背向他,“商大哥莫要取笑,哪来的世家公子。”
商承德见她羞得厉害,便也不再逗弄于她,心下却欢喜异常,他与邱玲儿自小相识,虽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却素来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从来不吝疼爱。
如今她这情窦初开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了心上人,先不说对方是谁,这于他于玲儿都是一件好事。
大约是被商承德瞧出了心里埋藏的小心思,邱玲儿也舍了那份拘束,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在外人看来,恰似郎有情妹有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邱玲儿心思剔透,自然清楚商承德心有所属,也知道她商大哥心中装的是谁,女儿家素来细腻敏感,早些时候同商承德去什刹海游湖,从商承德看那苏倾池的眼神,她就晓得了,若非这样,她今日也不会对他透露出自己的心思来。
这婚姻大事虽说是一辈子的事,她们女儿家却做不得主,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是她芳心暗许他人,若不是商大哥心里也有了人,想来她便是嫁入商府,商承德也会一辈子待她好。
眼前这个温雅的男人,明明生于富贵家,却没沾得半点纨绔子弟的污浊之气,别人年少风流,三妻四妾地往房里收人,他却只为寻的一个他/她,一直孑然至今,这样痴情的男儿,世间能有几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想起他当日说这句话时眼中的深情,纵使她,也不由心动。
“对了,前儿个秦伯伯带思敏来府上的时候,我听思敏说起你,商大哥认识她?”
“秦家小姐?”商承德拧眉想了会儿,摇头,“并不熟识。”
邱玲儿道,“这就怪了,我以为你们早相识了。”
商承德一笑,“许是她认错人了,这京城姓商的可不止我,别是承恩吧。”
邱玲儿低笑,“或许真是商二哥,哎,说道商二哥,我好像许久没见到他人了。”
商承德敛了些笑容,叹了口气,“别说是你,我自回来,也没见着他的面,罢了,不提他了,我从扬州带了些几匹上等云锦绸缎,本想给你送去,却又不晓得你们女儿家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待会儿我让陆青将那几匹缎子拿来与你瞧瞧。”
邱玲儿谢过,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邱玲儿瞧见他哥从西厢院出来,便别了商承德,去寻她哥了。
这府里既没有那人,邱仲文何来心思久留,见妹妹过来,只强颜与她说了些话,便借口身体不适,让邱玲儿替他向商老爷和商夫人告罪,他先行回去了。
邱玲儿知道他哥近日心情不好,便未多说什么,只让他注意身子,回头让府里人炖些莲子汤,养养神。
邱仲文苦笑着点头,留下只字片语,便神色凄然地离开了。
没几日,商承德将手头的繁琐事务交代好,便偷空去了四合院寻苏倾池,几日未见,他已牵挂异常,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心心念念全是那人,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让他心如火焚,只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飞到那人身边。
苏倾池此时正在白茗的屋子里,白茗如今醒了,却没有丝毫喜乐神色,除了会眨眼会张口,与婴孩无异。花景昭平日里得上下打点西祠楼,琐事缠身,并不能抽出多少空闲时间照料白茗,苏宝儿是个粗野小子,也做不得这细腻事。
左右闲暇,苏倾池便在西祠楼小住时日,差使楼里的下人磨药熬汤,换着法子给白茗养身子。
那些个蛇床子、地黄汁、松脂、炮附子、虎胫骨、白僵蚕、猬皮、连翘、牛膝,各种药材,弄得下人们都头晕目眩,偏偏苏倾池每日多少钱多少剂安排得寸点不乱。
原先还有人咂舌,“苏老板该不会是什么药都胡乱用上,死马当活马医吧?”
立刻有人站出来,“尽胡说,苏老板的能耐大着呢。”
也许只有苏倾池自己清楚,他是真的拿白茗试药,大夫都没了法子,他能怎样,总不能把大夫那句准备后事的话跟苏宝儿说了吧,那苏宝儿还不得哭死过去。
如今这样,还不如各种偏方儿都试上一试,结果如何,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大约是白茗真的命不该绝,在药桶里泡了半月,终于睁了眼。
苏倾池正喂着药,那头小厮就在门外说商大少爷来了,苏倾池还未点头,那人已经站在了门口。许是被这满室浓重的药味熏着了,商承德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神色露了慌。
苏倾池将药碗交给身旁负责熬药的小厮,起身笑道,“我若是有事,还能这般站在你面前?”
商承德暗中松了口气,随即上前,正要拉苏倾池的手,却见房里还有旁人,便只得作罢。
正转头,便瞧见了一旁木桶里的人,商承德一怔,“白……茗?”
知道他满腹惊疑,苏倾池便道,“我们出去说。”
将白茗之事略略道出,商承德已是哀叹连连,“我素来知道我那三弟风流,却不知……爹也当真糊涂。”
说罢一声苦笑,“这事也怪我疏于管教。”
“这事你也无须自责,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将他的伤养好再说。”苏倾池沏了杯茶递给他,“我这里还缺几样草药……”
“这事自不用说,你若缺什么,尽管开了单子,我立马差人回去取,别说是名贵珍药,就是龙须凤胆,我也定给你寻来,纵是倾尽财银也要治好他,终究是……”商承德仰天一闭眼,“我们商家亏欠他。”
苏倾池伸手握住他,紧了紧,“好。”
商承德转过头,长长吐了一口气,“倾池,谢谢你。”
苏倾池一笑,“谢我做什么?”
商承德握着苏倾池的手,没有说话,只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纵使苏倾池不说,他又如何看不出来,眉眼间的倦意,身子的清瘦单薄?本就是个喜清闲的人,若不是为自己,他如何会这般衣不解带地照料一个外人。
搂了人进怀,商承德只觉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人,明明能言善辩,色灿莲花,却独独在感情上口拙得令人生气,唉,这样的他实在令人又爱又恨。
苏倾池挣开他的怀抱,“好了,别叫外人瞧见了。”
“他们要瞧便叫他们瞧好了。”
“瞧什么?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苏倾池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且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身上一股子药味,熏死人了。”
商承德一把拉住他,“别换了,沐浴之后便睡会儿吧,我今日来只是看看你,没别的事,不用撑着身子陪我,我记得你房里有几本古籍,早些时候就想借来一阅了,你且去睡,我不打搅你便是了。”
苏倾池莞尔,点了点头,“我房里有书桌,若是嫌暗,就点上书灯。”
“好。”
苏倾池开了门,见对方没有跟上,不由转回头,“怎么了?”
商承德忽而一笑,“我现在进了你的房,你如何沐浴,又如何确定我定能做那柳下惠?”
他这一番话语含戏谑,苏倾池起先一愣,随即转回头去,低低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商承德分明瞧见他轻薄的耳尖泛了红
欲·念
近日商承德忙于商行事务,少有闲暇,却不忘每日从京里酒楼带些招牌热炒,还有整只烧鸭子给苏倾池打牙祭。
那些几盘热炒看似寻常,却不知工序道道讲究,便是随意一样调味的酱料,那也是百年老店祖传秘方调配的,如此几日这般讲究吃食,苏倾池总算脱了那身瘦骨。
虽清瘦依旧,却不叫人担心被风刮了去。
商承德这般说的时候,苏倾池只摇着头苦笑。
后几日,商承德不得空,却依旧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过来看他,这一日终是被耽搁了,自己不能亲自来,只托人带了一件上等的狐裘袍子给他,又传了几句诸如夜里寒气重,仔细身子之类的话,这些话便是叫旁人传的听了也窝心,更何况是商承德。
晚上刚用完晚饭,苏倾池去看了白茗,在床边坐了会儿,便差人打了桶热水提进自己房间,回屋擦洗之后,左右无事,便早早睡下了,临近入夜十分,觉得口渴,便起身倒了杯茶水,正欲上床,却瞧见窗外一个人影。
苏倾池心里一动,披衣去开了门,外头正搓手取暖的男子不是商承德是谁?
苏倾池又惊又气,“你怎的这么晚了还在门外站着,我若不是口渴起身,你难道要站上一夜?”
商承德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拢了拢袍子,“虽然托了人来传话,又担心对方笨口拙舌,话没传到倒惹了你不悦,索性自己跑一趟。”
“这一趟跑得可值?”苏倾池崴他一眼,让了门,“快进来罢。”
满室的香暖温气让商承德打了个寒噤,他在门外站了大半时辰,见屋里没甚动响,料定苏倾池已经睡下了,无奈他早错过了入城时间,原想在客栈住一晚,后来又觉得他这烟急火燎地赶过来不过为见他一眼,若是投了客栈,次日一早便要去同天津盐业总商见面,这一面怕怎的都见不着了,心里觉得放不下,便做了在这里守一夜的准备。
苏倾池见他衣衫湿了大半,多半来之时落的满身雪,他又没留神,雪化了渗进衣裳,又冰又透骨,恰逢今夜风疾雪大,没个火炉暖矜,哪是寻常人能熬得过的。
苏倾池替他宽了衣,商承德玩笑说,“你我这般似不似夫妻?”
“上去罢。”苏倾池无奈,又和衣挑了挑暖炉内的火,转身又取了一床矜被在床铺上铺好。
商承德知晓他这是生气了,便不再造次,他与苏倾池早些时候便亲昵过,只是这些时日两人都忙,苏倾池又住在西祠楼,平日虽能一起喝个茶说说话什么的,碍着左右那些人,却无丝毫亲热机会。
如今见角灯暖火映在那人身上,明明生得一骨风流,偏又一副清淡性子,如何让人不疼惜。
“倾池,今日……我留下可好?”
“这时辰,你还能去哪儿?”苏倾池竟未听出里边的深意。
“我是说……”
苏倾池抬头看他,见他面颊红润,神色急切,不由一窒,视线不太自然地转到一边,“明日怕要早起,你且睡着。”
“倾池。”商承德一把抓住他的细腕。
苏倾池未语,两人便这样拉扯着,掌心腕间火热一片。
许久,苏倾池才抽了手腕,“我去吃杯茶。”
苏倾池这一肖茶吃了一炷香时间,室内静谧无声,过了多久,商承德已不不晓得了,天近破晓时分,身边终于有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下意识手臂环过对方的腰,一个巧劲,对方沁凉的身子已纳入自己的怀下。
苏倾池显然未料到对方还没睡,一时满目讶然。
商承德苦苦一笑,“你若真不愿,我也定不会迫你,何必这样躲我。”
苏倾池将视线移开,低低道,“我几时躲你了。”
“真未躲?”
苏倾池撇撇嘴,翻身推了推他,“睡吧,都什么时辰了。”
商承德却未动,反覆上苏倾池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握住放至唇间细吻,温热的唇舌将那冰凉的玉指寸寸融化,“倾池,我既喜欢你,自然想同你肌肤亲近,你不愿,我只会等着你,断然不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来,我只想让你清楚,面对心爱之人,没有哪个男子能清心寡欲,我自见你第一眼便有心亲近你,时日久了,对你便有了难以启齿的念想,不过平日掩饰得好,未教你瞧出来罢了。”
苏倾池垂眼听着,微微一动便察觉出抵在腹间的硬物,同是男子,他又如何不知那是什么,此时只觉面红耳热。
商承德自然瞧出他神色的异常,苦笑道,“如今,你还能视我如初否?兴许我真同那些纨绔浪子一样,挥金撒银只为了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