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池的床并不多大。
一张月洞式门罩架子床,床架前方留出一扇圆形的月洞门,四周皆以雕花装饰,床铺顶架和床板边缘皆有通透矮栏。月白床帐,银丝锦被,床幔垂泻,流苏荡漾,整洁干净,便是苏倾池方才在上面躺过,此时也不见一丝凌乱。
想到与苏倾池同塌而眠,商承德莫名而来的口干舌燥,“这……”
苏倾池却是不知他心里所想。
恰此时苏宝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哥,洗脸。”
苏倾池收了火镰火石,转身对他道,“如今城门已关,这种天怕是客栈也不好找,商少爷今晚便在这里留宿一夜,你待会睡我房里。”
苏宝儿素来想与他哥亲近,此时听说可以睡他哥房里,自然欣喜。
商承德这才明白苏倾池的意思是让他睡苏宝儿房里。
说不清道不明,一丝失落涌上心头。
青梅几颗
后边几天,又淅淅沥沥下了几天雨,却没了那日的张狂,显得柔情似水。
第五日清晨终于云消雨霁,满目晴好。
天色一片透蓝,干净得瞧不见一丝杂色,便是那云层也薄如烟雾,丝丝缕缕,缱缱绻绻。
白墙青瓦的胡同曲折深邃,经一夜雨水洗刷的青石板铺地随处可见浅浅的小水滩。
雨后这般骄阳似水,竟掩了往日的燥热。
云淡风清,这等惬意如秋的天气在炎炎夏日实在难得。
雕梁厢房之内敞着小窗,窗外凉风习习,这般光景若不和衣小憩一番,实在对不住这般惬意,若是往日,苏倾池定要倚在竹榻上赖上一赖,但是今日,他却起得极早。
用青盐漱了口,简单梳洗一番,苏倾池已卷起袖子开始忙碌。
苏宝儿打着呵欠进来的时候,苏倾池正坐在圆墩之上,面前的雕花圆台上摆着一个酱色坛子。
“哥,你怎么……”话未说完,又一个呵欠,“起这么早啊。”
苏倾池没理睬他,正拿着一根细长竹签在坛子里忙活。
“咦?什么东西,这么香。”苏宝儿揉了眼睛,鼻子一动。
苏倾池一笑,挑了个什么圆圆的东西出来,两根手指拈着塞进苏宝儿口中,“尝尝如何。”
入口一阵清香,甘甜中透着酸,爽脆可口得很。
苏宝儿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吃,哥,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真甜。”
苏倾池显然是极满意的,挑了竹签儿,又拈了一颗给他。
苏宝儿接过,这才看清,原来竟是一颗腌制的青梅。
那青梅已去了核,薄薄的一层浅青果皮,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果皮下的淡黄|色的果肉,这青梅经过腌制,本就光泽的果皮此时愈发显得清透,远远看去,竟如同翠绿的琉璃珠子一般,模样异常喜人。
这腌青梅的滋味,苏宝儿方才尝过,味甘、肉脆、汁酸,实在馋人。
苏宝儿还要,苏倾池却是不给了,“再过两天,现在还不到时候。”
说着,又将坛子封好,放到了床头的阴凉处。
苏宝儿觉得遗憾,用舌头将嘴里的残留的滋味又细细吮了一遍,砸吧了两下嘴。
“哥,你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不晓得?”
那青梅虽可口,但因为腌的时日不够,苏倾池方才尝了几颗就觉得嗓子微微发涩,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嗓子,他道,“小满之前取的梅子,腌了也有些时日了。”
苏宝儿看到那边还有一个坛子,便问,“哥,那坛里边是什么?”
“醉杨梅,如今封存了大概有两月时间,既有酒,滋味自然是愈久愈好,待到冬日,喝上一杯两杯驱驱寒气,暖暖身子最好不过了。”
苏宝儿听得有滋有味,心痒难当。
苏倾池眼角斜过来,“那梅烧酒闻着香,酒味却浓烈异常,怕是一口,你就得栽倒在地。”
苏宝儿噘着嘴,心有不甘,嘴里嘀咕了两句就不再说了。
“你过来有事?”苏倾池这一说,苏宝儿倒想起自己来的原因了,“险些忘了,哥,商少爷那身衣服早干了,是不是得给他送去?”
“送去做什么,日后他过来,你给他便是。”
“不是,哥,今天你不是要到范大人府上唱堂会么,我想反正顺路。”
苏倾池点点头,“也好,那就带上。”
沉思片刻,苏倾池又道,“你去给我找个小匣子,最好能放得下一个碟子。”
“哥,你要那个做什么用?”
苏倾池瞥了他一眼,“你管这些做什么?替我找来就是。”
苏宝儿所说的范大人,乃时任户部左侍郎的范时纪大人,其祖父是清朝初年的名臣范文程。
范文程是北宋名相范仲淹的第十七世孙,他一生经历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四个朝代,为官40余年,官至大学士、议政大臣、少保兼太子太保、太傅兼太子太师,乃清朝蓍名开国元勋。
这位范大人年事已高,并不喜喧闹,故而此次堂会并未耽误多长时间,早早便散了。
马车一路颠荡,苏宝儿早待得不耐,找了空溜下去四处逛荡去了。
苏倾池早些时候便打发了随行的伶人和小厮回去,自己独自一人去了商府。
这商府苏倾池先前来过,路自然也是认得的,走了约莫一炷香,便瞧见了那朱漆的门以及门前两座石狮。
兽面门钹威严有势。
苏倾池抬起拉手轻扣了两下,片刻便有人开了门,正是商府的管家。
管家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倾池,立刻认出他来,随即脸上堆笑,“原来是苏老板,您有事?”
苏倾池将手中商承德的衣物交给管家,“这是你们大少爷落在春沁园的,劳烦管家替在下……”
话未说完,管家手上的衣物已被人接了过去。
“我大哥的衣服,怎么在你那儿?”
苏倾池觉得这声音陌生得紧,不由得转身。
来人是个年经俊美的男子,一袭月白底实地纱褂,外套一件金线滚边的银白锦绸马褂。
一双细长凤眸含笑,俊挺鼻梁,轻薄嘴唇,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俊公子。
若是旁人,怕早在此人“深情”的目光中软了身躯,失了神魂。
可惜,苏倾池一见他,眉头便不着痕迹地皱了一皱。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隔着轿子,以一柄金丝扇柄轻薄于他的锦衣男子。
“苏某还有些事,就此告辞。”苏倾池转身便走人。
“哎~”商承俊双臂一张,挡在苏倾池跟前。
苏倾池走的快,险些撞进他怀里,一时气愤难当,语气不免冷淡,“不知三少爷还有何事?”
商家三少爷的风流“美名”早已传遍京城,眼前这人既称商承德为大哥,不是商家三少爷是谁?
商承俊手中洒金檀香山唰地展开,镂空边骨轻摇,顿时满鼻的异香。
苏倾池撇开头,方才只闻了两下,便觉身子发虚,气息紊乱,再待下去怕是不妙,他瞪了商承俊一眼,未曾想到这人竟如此荒|滛大胆。
商承俊嘴角笑意更甚,忽而伸手揽住苏倾池的腰,捏了一把,“苏老板这般面色绯红,怕不是热着了吧?不若到府内歇息片刻,苏老板这样矜贵之人,商某定当仔细伺候。”
“不劳三少爷大驾。”
苏倾池避开对方不规矩的手,冷了脸色,“告辞。”
商承俊岂容美色从口边溜过,当即张开手臂挡着苏倾池的去路,“哎~别急着走啊。”
“三少爷还是让开为好。”
“我若不让呢?”
“那休怪苏某无礼。”
“我倒想看看苏老板怎么个无礼法?”说话间竟不断用檀香扇轻薄苏倾池。您下载的文件由27txtb(爱去)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两人这般,在外人看来倒似当众打情骂俏。
“三弟。”
两人未觉,身旁竟出现一人一马,男子一身酱色宁绸袍子,石青马褂,脚下一双鹿皮快靴,生得相貌堂堂,英俊非凡,身边一匹高大的骏马,浑身漆黑,只额间四蹄露白,竟是一匹汗血宝马。
“二哥。”商承俊收了折扇。
来人正是商家二少爷,商承恩。
苏倾池只觉对方眼眸斜过来,冷漠中透着疏离。
“青天白日,这般拉扯成何体统。”
商承俊一笑,低头道,“二哥教训的是。”
商承俊表现得倒恭敬,只是那脸上的戏谑未改,一双细眸仍含笑,蛇信一般缠在苏倾池身上。
苏倾池却早已听出来了,商承恩方才那句话是对他所说。
一时,初见之好感立刻灰飞烟灭,不留丝毫。
商承恩将马交给一边的陌久,转头对商承俊道,“长着般大了,该收收性子,成日花眠柳宿,仔细弄一身花柳病。”
商承恩说此话之时,淡淡扫了一眼苏倾池,话语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是。”商承俊点头应着,眼神更加肆无忌惮地瞟向苏倾池。
苏倾池只觉身处冰窖,一声冷笑,“商府这般门风家教,苏某算是领教了,告辞。”
说罢,一抱拳,大步离去开。
商承俊心有不甘,却碍着商承恩在场,不便表现过火,只能随着商承恩进了府。
商承恩进屋换衣裳,商承俊便也回了自己的屋,才坐下,小厮白茗便上前,小心翼翼道,“少爷,邱少爷来了,正在花厅等您呢。”
商承俊不耐地摆摆手,“就说我不在。”
白茗正要退下,商承俊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衣服,“见到大哥,把这衣服给他。”
“是。”白茗捧着衣服,退下了。
商承俊独自坐在桌前,细长双眸微迷,显然是在回味方才门口之事。
商承德回至府中,得知苏倾池才走不久,赶紧又折了回去,果然追不多远,便瞧见苏倾池的身影。
先前因为商承俊的轻薄,苏倾池心里正一肚子火,一路上吹了些冷风,身上的燥热这才散了干净,正吐出口气,便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倾池。”
这声音一听便知是商承德。
苏倾池一哼,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地,狠狠甩开商承德的手,“你来做什么?”
商承德一愣,笑道,“倾池这是怎么了?”
苏倾池却是不理睬他,只快步走远。
商承德自然不会因为苏倾池的冷漠便丢下他一人离开,于是追上去,与苏倾池并肩而行。
苏倾池见商承德又追上来,哼了一声,并不予理睬。
商承德仔细观察了一下苏倾池的脸色,心里正寻思着怎样讨他开心,便瞥见苏倾池手中的小木匣子,一笑便道,“倾池这匣子当真精致。”
哪知苏倾池忽而停了脚步。
商承德瞧了眼他的面色,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见对方忽而把匣子往地上一砸。
“这些个东西日后便是喂狗,也再不会自讨其辱地拿去给姓商的人,商少爷,我劝你也别离我太近,免得也染了一身的花柳。”
苏倾池这些话语气说得极重,商承德瞬间白了脸,随即知道苏倾池是在商府受了委屈。
他看了眼地上的匣子,那匣子确实精致,只是此时已裂成几块,匣子里的藻花纹的小碟子也碎得不成模样,连同那几颗清脆的梅子也都散落在地上,沾了一层细土。
商承德走过去,默默捡起那几粒梅子,起身,面上一片温浅笑意,“倾池,这些是给我的?”
“谁说给你的,你算什么?”
苏倾池说话历来不留情面,说话之时更是狠狠崴了他一眼。
商承德不再说话,脸上也瞧不出个表情,苏倾池只当他恼了,便甩袖欲离去。
哪知商承德竟到路边卖豆腐的老妪讨了碗水,将手中青梅洗净,拈起一颗塞进嘴里,竟细细咀嚼品味起来,“味道倒是不错,自己腌的么?”
苏倾池回头便见商承德脸上一片笑意,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恼怒。
“你……”
苏倾池两步上前,正要将那些梅子打掉。
商承德转身护住梅子,“哎哎哎,这些既是给我的,便是我的了,你若是敢抢,我同你拼命。”
一时,苏倾池脸上神色别扭得怪异。
商承德走过来轻撞了他一下,举止无赖,“你要笑便笑,这样憋出病来可怎生了得?”
苏倾池只瞪了他一眼,转身丢下他离去了。
商承德在后边看得清楚,苏倾池那肩膀分明抖动个不停。
看来已无事,商承德这才一笑。
仔细收了梅子,匆匆追上去。
什刹海
天气渐热,鸣蝉聒噪不休。
窗外胡同口原先垂得碧绿的柳条,如今也被晒得蔫蔫,
苏倾池本就不是耐热之人,每年夏日对他而言最难熬不过,偏又那尤子芩三天两头夹枪带炮地挑衅,实在令他心烦。
今天的春沁园格外热火,不为别的,只因东西厢两位台柱一大早便在院子里扭打成一团。
苏倾池素来不喜与人计较,实在是那尤子芩撒泼过火,触了他的逆鳞,不然他就是吃饱了撑的,也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昨晚苏倾池应约去内城官家唱堂会,那位大人素来清正廉明,苏倾池自然不担心生出别的事端,只是那大人的亲侄儿瞧苏倾池把眼睛都瞧直了,堂会散了之后,竟对苏倾池纠缠不清。
这一闹,苏倾池回来得自然晚了许多,心里也愈加不痛快。
谁知那大人的侄儿半夜竟然翻墙头摸进苏倾池的房间,扑到床上就心肝肉地乱喊,非要苏倾池跟他好,苏倾池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照例撩了白瓷枕头把人打昏剥光丢出春沁园门外。
麻烦是解决了,可这这一夜的觉也全搅了。
尤子芩这个只长p眼不长心眼的,第二天一早翘着尾巴,借着昨晚的事就过来一番冷嘲热讽。
苏倾池岂是那般好相与之人,踢开门,揪着尤子芩的辫子,愣是把人从楼上一直拖到楼下院子里。
打完消了气,这才理了理衣裳,优雅地撩了袍子,回屋继续小睡。
那尤子芩挂一身碎布条,一脸碎发,哭得寻死觅活。
“哥,你也真敢。”苏宝儿方才在楼上瞧得心惊胆战,拧了毛巾放在苏倾池额上,替他消暑。
苏倾池意态慵懒,半眯着眼睛,衣襟胡乱敞着。
闻言,瞪了苏宝儿一眼,“但凡你有一点用,也用不着我动手。”
苏宝儿嘟着嘴,“那不是我手没你快么。”
苏倾池扯了扯领子,“扇快点,这鬼天气,到底要热到什么时候。”
苏宝儿使劲摇着扇子,又问,“哥,我瞧刘班主脸都气青了,现在那姓尤的还在他屋里哭天喊地呢,你说……”
“我说什么,虽说我们迟早要离开这园子,但现在……”
苏倾池哼了一声,“怕是我要走,那刘福贵都不放人。”
“为什么?他今天可气得不轻,你打姓尤的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柺棍直抖,我真怕他一拐棍扪过来。”苏宝儿心有余悸。
苏倾池斜了他一眼,“他要真想这园子散了,直管动手。”
苏宝儿想想,忽而一笑,“哥,你真厉害。”
苏倾池一哼,“我要是手软,咱俩别说现在,几年前就成路边枯骨了。”
这句话勾起了苏宝儿心里的酸涩,只咬着嘴不讲话。
苏倾池看他那模样,也没再往下说了,觉得身上舒服些,便拢了衣衫起身。
苏宝儿放了扇子,帮他哥扣扣子,忽而咦了一声,“哥,你这里什么东西,红红的。”
苏倾池摸了摸脖子,没在意,“蚊子咬的吧,啧,这鬼天。”
没多刻,苏倾池就被刘福贵喊过去狠训了一通,那声音吼得整个园子的人都能听到。
苏宝儿趴在外边的窗户上,直揉耳朵,他就不晓得他哥怎么就受得了这震破天的嗓门,偏就刘班主把嗓子都喊哑了,他哥还是端着一杯茶,翘腿喝得悠哉。
尤子芩如今破了些相,下午自然不能上台,刘福贵怒气未消,有心冷落苏倾池几日,便让另一个新入班子的年轻伶人替尤子芩,没想那伶人刚上台便被观众给哄下了场。
刘福贵因一时气堵,险些砸了招牌,只能硬着头皮让苏倾池出去压压场。
一出《金雀记》,苏倾池一改往日娇媚惑人装扮,唱起了小官生。
斜飞入鬓的眉,顾盼生姿的眼,愣是把那潘岳演的风流倜傥,俊美非凡,一出场便博得满堂喝彩。
锣鼓叮当几下轻敲,飘袖、抛袖之间,水袖尖儿飞扬起来,动作清晰有序,柔顺却不张扬,唱词、念白,字字咬金断玉,举手投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流来滑去的眼波,俊美的扮相、字正腔圆的唱腔,早让观众如痴如醉,失了神魄而不自知。
这一出反响极好,等苏倾池下了台,台下连片的叫好声依旧未散,那轰鸣的掌声,险些将春沁园的飞檐翘顶掀翻了去。
一身的袍子彩裤穿在身上,实在闷得难受,戏一唱完,苏倾池便迫不及待地换回了自己的衣褂。
这方苏倾池刚换完衣服,那头苏宝儿便跑过来说商少爷已经等在下边了,苏倾池一寻思,这才想起前两天与商承德的约定。
滚滚车轮轧过青石板,一辆马车稳稳驶在细碎青碧的夹柳道上。
外头一轮红日烈焰腾腾,晒得地面焦热滚烫,远处一片碧澄澄的湖畔,清透如镜,亮晶晶的刺得人眼睛疼,耳边鸣蝉乱噪,又焦又燥,听得人心里发紧。
马车之内,香雾缭绕,塌下玉壶之内的冰块,散着丝丝凉意,染得人的衣衫都带着一股凉凉的快意,苏倾池半眯着眼睛,身子随着马车轻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