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淡淡地一笑。
荣宁街上,住着的都是与荣宁二府有关之人,大多是其家世代的家仆雇人,如今贾府出事,岂有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毕竟卖身契在贾府之中,以后是怎样的命运也都是不得而知的。若是有些门路钱财的,托了人去,消了契约,但这又是要花上不知多少的银钱。也许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都投了进去,能否管用,也未可知。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想活着,若不想受苦受难,也只能如此。
看着满街总是有着锦衣卫的身影,哪个有胆子的还敢高声喧哗,若是有可能,只当自己是个透明的,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才好呢。
众人不再多停留,不过又转过一条街,就到了如今二等男爵的薛府。
看着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薛蟠看了一眼,也就不是太在意了。郡马府邸,常有些亲眷好友,来找他,或是找母亲婶娘聊天,也是有的,薛蟠倒是不十分挂怀,反正进去了总会知道的。
王忠虽然年近六十,但是身子骨一直却是好的,也随着自己的儿子,王勤站在门前等候薛蟠进来。
王勤是王忠的大儿子,为人倒是和他的父亲一般,对薛家,对薛蟠向来是忠心,学东西也快,薛蟠念在王忠一生都服务于薛家两代,向来勤勤恳恳,就点了他这个儿子,以后接替他的位子,也算是让他老有所依了。
见薛蟠回了来,小厮们忙上前接了马鞭,牵过马去。
王勤和王忠忙走上前问安,看着已经念近六十的王忠,薛蟠笑着说道:“王管家何须在此等候我,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在府里等着就是了,府里那么多人,岂就差你一个了。你老是有年纪的人了,在门口若是招了风,岂不是我的罪过,母亲若是知道了,也得骂我不可。”
王忠听了此话,哪有不受用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眼角已经略深的褶皱,在笑眼中,更是深刻起来。
“趁着还走得动,自是要来服侍大爷,等老奴哪日不能够了,望大爷不要怪罪才是。”心里高兴,脸上有光,但还是谦虚的弯腰说道。
看着如此的王忠,薛蟠也实在无语了。这时代的奴性思想之强烈,薛蟠也没有力气去纠正什么。
“我看勤哥儿就是个好的,多让他学些东西,以后也好接你的班才是。”
眼中闪着些许泪光,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骄傲,王忠激动地说道:“谢大爷抬举,小儿也不知道是哪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得了大爷的眼,老奴在这多谢大爷。勤儿还是有许多的不足,还得多琢磨些时日呢,再说,老奴这把老骨头,还没到要退下来的时候,老奴还想多伺候着大爷几年。”
看着如此的王忠,薛蟠心中也是欣慰。势大出刁奴,但就是这些平日里有恃无恐的奴才,才是最后在主子背后捅刀子的人。这也是薛蟠一直以来,注重管理家业和家中仆人的原因。虽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但是本就是能够避免的,薛蟠却是不想在这上面出纰漏。
“儿孙自有儿孙福,忙了大半辈子,你也趁着如今,多享几年福才是。”接着又问道:“今日是什么人来了?”
王忠忙垂首在身前,回道:“梅家的太太来了,夫人、叔太太和大奶奶正在招待呢。”
薛蟠点了点头,抬脚却是往正堂而去。
薛蟠还没有到里面,就听到了薛母开怀的笑声,心中却是一松。
自姨妈表姐家,和舅舅家出了事,母亲就很少开怀过了,只有见着自己和安儿的时候,才能有些舒心的笑容,如今能如此,怎能不让薛蟠高兴。
外面的丫头见了薛蟠回来了,忙大声的喊道:“大爷回来了。”
薛蟠进了里去,见着安儿在母亲旁边的炕上,正爬的欢,初生的孩子,用那对什么都好奇的纯洁大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个不停,偶尔还给个讨喜的笑容,让看的人,无不想上去亲亲抱抱。
见着大家都看着他,他倒是更加来劲了,初夏的天气,穿着小巧猩红绣着富贵吉祥图案的短衫短裤,坐在一堆的米黄|色靠垫中间,显得尤为可爱。扭着小巧粉圆的身子,小屁股一撅一撅地扭动着,两只似莲藕般的小腿,在褥子中间向前蹭动,爬累了,就坐直了身子,两只小腿盘了起来,然后侧过身来看着大家,似乎可以掐出水来的娇嫩肌肤,配上眼睛水汪汪地还闪着笑意,眨巴眨巴,好像和大家做游戏,再露出一个可爱迷死人的笑脸,可谓是刹到无数芳心,倒有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味道了。
看着母亲等人眼中露出的粉色泡泡,薛蟠在心中好笑地叹息,祸水啊祸水,这么小就能迷住人,长大了还得了。
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眼,薛蟠才向母亲等人行礼请安,大家一番见礼,才重新归了座。
许是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让安儿显得有尤为兴奋,伸出了双手,不断地向薛蟠挥舞着,示意要抱抱。
薛蟠一笑,走上前去抱起了安儿,两个人倒是旁若无人地你玩玩手指,我玩玩头发的,不亦乐乎。
薛母看着父子两人的互动,眼中竟是笑意。回头看着梅夫人,笑着说道:“姐姐不要见笑才是,许是父子天性,安儿自出生后就没见过他老子,可父亲一来,竟也不认生,两个人倒是能玩到一块去了。”
梅夫人看到这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只有羡慕的,笑着说道:“妹妹哪里话,我是羡慕还来不及呢。我那大孙子,见了他老子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地,哪有安儿这般讨人喜。”说着转头对刘氏说道:“我还指望琴丫头过了门,给我生个像安儿这般可爱的孙子的呢。”
这一说,倒说地大家都笑了起来。水婕儿看着丈夫和儿子,心中充满了温馨。
“宝琴自己还整天像个孩子一般,以后还要姐姐多加提点才是。”刘氏嘴上虽这么说,但是心里却也是高兴。老爷临终前的嘱托,对两个儿女的牵挂,如今却总算是要完成了。
孩子成家立业,就算是自己以后去见了老爷,也可有个交代了。
看着嫂子一家,刘氏也是羡慕的,娶个如此贤惠的媳妇,有个乖巧可爱的孙子,整日里含饴弄孙,好不快活。
“我看宝琴就很好,人长得就没话说,性情也是合我的心意,是妹妹太谦虚了。”
薛蟠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是高兴起来。
对于自己的两个堂弟妹,薛蟠是极为关心的,如今他们的亲事将近,也算是有个好的归宿了。
自从贾府出事,邢家自也是受到波及,往日里还可以傍着邢夫人过活,如今也是不能了。定了迎娶邢岫烟的日子,两老岂有不愿意的道理,恨不得早日把闺女嫁了来做稳了主子奶奶才好。
薛家的两个喜,和另外三家的悲,和整个朝廷的诡异,却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送走了梅夫人等人,薛母才转过了身子,问道:“蟠儿,你姨妈和舅舅家如何了?”
收敛了笑容,薛蟠淡淡的说道:“已经派人下去打点了,姨夫舅舅他们仍在刑部大牢,虽不比在外面,但是却也不会冷着饿着,也没有用刑。姨妈表姐他们还在府中,虽然外面有锦衣卫看守者,但还是花了些银子打听了消息,都还好,姨妈受了些惊吓,我已经命人偷偷送进去了些安神的药,表姐带着哥儿姐儿,倒是还安稳。”
薛母听了,点了点头,皱着的眉头倒是略微减了些。
“母亲放心,姨夫舅舅两家虽然如今受了些波折,但是祖上却是有功于朝廷,当今圣上仁德,太上皇又是极为照顾老臣,两家虽不会像以前那般富贵已极,但是性命却是无碍的。”薛蟠宽慰地对薛母说道,心中却也是一叹。
就是性命无碍,但是失去了富贵,这些从小含金带玉的公子小姐,有几个能够真正适应这些贫困的生活,几个能够以自己的能力,走出一片天的。
从天堂掉进地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薛母却是眼中含着欣慰,“阿弥陀佛,只要平安就好。”
转头对着薛蟠,薛母眼中也有了笑意,说道:“你弟弟的日子已经定了,六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宜婚嫁娶,我和你婶子商量着,不如早些办了,也算是了了你婶子的心愿。”
说道薛蝌,薛蟠也是满意的。
薛蟠不在的日子里,能够帮衬着母亲和嫂子,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自己的家业也是越发地有了起色,做事有条理,性情也是极好,孝顺母亲,关爱妹妹,果是个好的。
如今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也要娶妻,薛蟠也为他高兴。薛家亦是要更加的人丁兴旺起来了。
不管薛家如何,贾府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家庭的巨变,顶梁柱的入狱,每一日每一个时辰,对她们来说都如煎熬在地狱一般。
林黛玉侍立在王夫人的床边,看着躺在床上休息的婆婆,心中也是难过。她虽然知道王夫人对她的成见,可是赫赫在上的夫人,如今却整日愁眉苦脸,短短几日,就已经消瘦如斯,反倒生出了许多怜悯来。
玉钏儿捧着药碗,慢慢地进来,看着宝二奶奶林黛玉在旁边服侍,忙轻声说道:“二奶奶。”
黛玉接过了药碗,放在旁边小几上,说道:“才睡了,等会子再喝吧。”看着憔悴的婆婆,“昨夜大半宿没睡,婆婆心中也是苦的。也不知道公公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咱们出不去,又没个消息。”
玉钏儿拉了拉黛玉的袖子,说道:“奶奶还是在外面炕上坐会子吧,我看夫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奶奶身子本就弱,要是也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还要让夫人、老夫人心疼。”
黛玉一顿,才淡淡地笑着,“也好。”
扶着玉钏儿的手,黛玉出了里间,只在外间的炕上坐了,玉钏儿端上了茶水,才叹息地说道:“也难为奶奶了,才和二爷成亲没多久,家中竟是出了这般大的事情,没有一日不操心的。”
黛玉喝了口茶,才说道:“这没什么,我又不是才来这府里,做媳妇的,自是要多孝顺公婆,为人子女,尚不能为父母分担困苦,和公公他们所受到苦相比,我和宝玉还能在府里安稳坐着,吃穿不愁,又怎能算得了苦呢。”说着看着玉钏儿,“难为你如今还能如此尽心伺候夫人,我虽不说,心里却是极为感激的。”
玉钏儿羞涩一笑,“我一个奴才,哪担当得起奶奶这么说的。服侍主子,本就是做奴才的本分。”
黛玉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她本就不是会说些话的人,若不是出于真心,是千万也不会说的,玉钏儿也知道,所以听了黛玉如此说她,心中却是非常欢喜的。
“往日里亲戚们看着如何亲热,可是如今事到临头,却是躲都来不及,岂不说往日的情分,能够不踩上几脚,就已经是万幸了。富贵荣华,也不过是如此罢了。”黛玉说到此,却是叹息不止。
玉钏儿在旁边听了,也是心中叹息。这些日子以来,她看的还不够多吗,她们虽然是被关在这府里,可也隐约知道,若是能得了那些如今还显赫的亲眷好友的帮助,也不会如此的困苦。
不过想到薛家,玉钏儿还是笑了起来,“世上也是有好人在的,如今咱们贾府遭了难,可是薛姨太太家却还是颇为照顾咱们的。前才带了消息来,别人不知道,我在太太身边伺候,却是知道的,说是已经在外面打点了,老爷他们在牢里也不至于太受苦。还让人送来了药。”说着一顿,看着黛玉恍然大悟的眼神,才又接着说道:“如今咱们府里,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又哪还有这些药。是姨太太家知道太太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才让人偷偷送进来的。”
黛玉点了点头:“患难见真情,果是如此。”
黛玉虽然心细,可是对于家中诸事却不是完全知道的。家中老参什么的滋补之药还是有一些的,虽然不是时新的,但好歹还存着,可是这些寻常的药,往日里都是大夫现配的,谁还存着这些,最多也就是个方子罢了。
可是如今这样的时候,有个方子又有什么用的,药材都是要亲自去外面配了来才好的。黛玉不通家务,自是不知道此事,所以并没有留意,以为家中现就有罢了,如今听了玉钏儿这样一说,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
想到就算是王夫人如今落了难,还是有亲眷帮助,总算是有个依靠屏障,又想起自己,当时父亲去世,族中竟没有一人说要照顾于她,虽说也是惧于贾府的势力,可是如今这些年过去,也没有见一个亲眷来看她,岂不是让她心凉。
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就听到急急地脚步声传来,雪雁一撩开帘子,见着黛玉在座,忙说道:“奶奶,圣旨来了。”
雪雁这一句话,可谓是平地一声雷,惊得黛玉猛地站了起来。一时情急,再加上这几日休息不好,眼前却是泛起了黑云,好一会才缓了过来。雪雁见了,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忙跑上去扶着黛玉。
“圣旨来了,什么圣旨?”
王夫人这几日担心害怕恐惧,好不容易睡下了,也只是浅浅的。雪雁刚才那么大声,她岂有不醒的道理。一听是圣旨,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硬撑着爬了起来。
见着王夫人出来,黛玉和玉钏儿忙上前扶着。王夫人这时也顾不得和黛玉如何,只盯着雪雁看,那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凌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慈眉善目。
看着如此的王夫人,消瘦的脸颊,却掩不住的厉色,雪雁看着,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夫人,说是圣旨要来了,老太太让奴婢来知会太太和二奶奶。让太太和二奶奶整理一下,一起去接旨。”
王夫人听了,心中却是百般滋味在心中。即生出了些希望,希望是赦免的旨意,可又怕是条条罪状,万劫不复。
深深吸了口气,回复了些心绪,说道:“玉钏儿,给我梳妆。”又看着黛玉,淡淡地说道:“你也在这里梳洗吧。”说着也不待黛玉回答,自就进了里去。
宁国府如今已经完全被查封了起来,大小奴仆和主子奶奶们都已经被关了起来,荣国府虽还没有落得如此光景,却也是不好过。
看着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哪还有昔日作为皇亲国戚的荣耀尊贵。好不容易凑了些接旨的规制,虽不全,倒也不失礼数。
贾母由王夫人和邢夫人搀着,跪在最前面。这个经历了数代的老国公夫人,风风雨雨,有什么是她没有经历过的。虽然老态,却仍是跪地笔直,那挺立的脊梁,正无声的诉说着属于她的,贾府的骄傲和尊严。神情淡然,听着从公公口中传出的尖细的嗓音。
听完了旨意,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去,众人才回过神来,却是神情各有细微的不同,但是都透着悲伤,贾府的悲伤,她们的悲伤。
昔日赫赫辉煌的荣、宁国公府,已经成为历史。
众人被贬为庶人,收回爵位,贾赦、贾珍、贾琏被充军宁古塔,贾政虽被放回,却已经只是个平头百姓。念在荣宁二府祖上立下赫赫战功,贾府私吞脏银一事,也只以抄没家产相抵,只留下祖产,仍可祭拜先祖,以供度日。
看着贾母三呼万岁,才接过的圣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荣耀,就像是一道催命符一般,梗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贾宝玉看着众人,以前以为理所当然的富贵,原来已经走到了尽头。眼神落寞,心思寂寥。什么嫡出、庶出、如今怕也只是个笑话了,有何意义可言。
突然感受到手心一暖,转头看着已经站在身侧的林黛玉,眼中饱含柔情,宝玉的心才柔软了许多。是啊,他已经得到了世上最好的,还要奢望什么呢,富贵如浮云,早该顿悟了。
两人相视一笑,淡淡的温暖环绕其中,尽在不言中。
贾母看在眼中,心中的石头,却是真正放下了。
淡淡的幸福(大结局)
昔日的贾府,荣华璀璨的贾府,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世家的兴盛,世家的没落,起起伏伏,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小尘埃。
昨日的贤德妃,今日的胡婕妤,明日某某,宫中的荣宠,朝堂的显赫,回首之间,已飘然而去,千百年之后,谁还记得那些昔日的辉煌尊贵,剩下的也仅仅不过是史书上的只言片语,抑或者后人的对月空谈,伤春悲秋罢了。
薛蟠知道,贾府众人遣散了奴仆,离开了如今的国公府,搬到了一座独门的院落而居。薛蟠知道,仅仅靠着微薄的田产,维持偌大的人口,仍是捉襟见肘。但是他却没觉得可惜的,世上之事,本就各有天意,能够得到如今的结局,当真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水澈的警告悠然在耳,就如一个警钟,为薛蟠关上了最后的阀门。
但是薛蟠不做,薛母却总是慈悲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秋季,带着淡淡的萧瑟,席卷而来。
金燕胡同,不过是京城中众多胡同之一,若说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要算,它远离繁华的街区,这里住的人家,不算富户,但也是尚可度日的人家,所以街道倒是显得格外整洁些。
几个邻里的孩子,在墙根底下,玩着,闹着,一些老人,提留着小雀儿的鸟笼,三五一堆,边说笑,边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