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娘心里愤愤的,面上还不敢带出一丝半点来,只是幽幽望着李建安的背影,在夏末微风里喊了一声国公爷。
声音婉转,语调柔柔中隐隐能品出一丝悲意来。
李建安身形凝滞,就站在了原地。
薛姨娘眼里掠过一抹轻飘飘的欢喜。
自己伺候了国公爷这么多年,国公爷虽说人冷心冷,但只要是你没有先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不管如何,他总会给自己这个旧人留一份旧情,未必是尊重,不过今天也足够用了。
寂静的梅香院外院里头,开始漾起了若有似无的哽咽之声。
李建安慢慢转过身子,盯着正用帕子擦泪的薛姨娘。
薛姨娘只是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有说,指尖上带着点点湿气。
李建安慢慢走过去,就一下子掐住了薛姨娘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
薛姨娘目光盈盈,楚楚可怜。
李建安目光渐渐由愠怒变得厌烦,甩手淡淡道:“你想求些什么!”
薛姨娘大惊失色,不明白李建安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本来不是好好的。
国公爷分明已经软下心肠,只要自己再加一把火,今天想要求的事情就大有希望能办成了。
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就是伺候了国公爷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国公爷,有些时候,甚至比太夫人还要厉害。
凭着这点,才能在很多时候判断出国公爷的意思,从不做逆他心意的事情,争取机会生下了文哥儿,有了今天这个地位。
为何今天却忽然不管用起来。
薛姨娘头一回这样没底,一时之间竞把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一千二净,只是在那里战战兢兢的低头。
李建安不耐烦道:“太夫人让你和安姨娘在院子里好好呆着,你跑到梅香院来做什么!”
“国公爷,奴婢不敢打搅夫人休息,只是有事情想要求求国公爷。”薛姨娘害怕没了机会,只能冒险试一试。
“说吧。”
薛姨娘见李建安皱眉,却还是松了口,就急忙道:“秋枫院那边五行克木,奴婢曾经求过一个普宁寺的大和尚,他告诉奴婢文哥儿一生就需要木行扶持着,最好连身边都要离木远远的。奴婢虽说不是文哥儿的母亲,好歹也是生文哥儿出来,生怕自己带累他,就想问问爷的意思,能不能让奴婢另外挑一个僻静的地方住着。”
好像很怕李建安发怒,误会她有别的意思,还急忙解释道:“奴婢听说碧水阁还空着,奴婢愿意搬到那儿去住,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秋枫院和碧水阁都是李家祖上的妾室所住。
从老国公开始就闲置下来,家中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人再去过问过。算起来都是僻静无人照管的地方,不过秋枫院好歹还是自成一格院落,碧水阁不过就是先人为了赏景才临时修起来的几间竹屋子,到了现在,也不知道破烂成什么样子了!
算起地势来,更是比秋枫院还要偏僻许多。
薛姨娘居然要去那儿住!
李建安就深深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末了才道:“太夫人既然有吩咐,你照做就是!”
薛姨娘还想再说话,却看到李建安冷厉的眉眼满是不耐,心中一酸,知道李建安是着急去看纯歌,就嗫嚅着下去了。
李建安却望着薛姨娘背影怔了一会儿,许久才给身边莲枝吩咐道:“你待会出去告诉王管事,这几天多盯着薛姨娘。”
居然不是最喜欢拈酸吃醋的安姨娘,而是平日安安静静的薛姨娘。
莲枝闻言吃了一惊,不过也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她来管,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
李建安就直接进去看纯歌。
纯歌正坐在屋子里拉着几个小丫鬟选布料。
旁边人都叽叽喳喳出圭意。
翡翠声音最大,不停指着一匹枣红色绣了葫芦花样的上好苏缎道:“夫人用这个用这个,这颜色鲜亮,料子又好,做出来哥儿姐儿肯定都喜欢,穿在身上还舒服呢。”
绿玉跟翡翠混久了,两个人也很好,就旁边笑话翡翠,“瞧瞧翡翠姐姐,还没配人呢,孩子上头的事情就一清二楚了。”又挤眉弄眼给纯歌出主意,“夫人夫人,快给翡翠姐姐找个人家吧,人家着急了呢!”
纯歌就笑问她,“谁着急。”睃了一眼面红耳赤的翡翠,哦了一声道:“原来是翡翠着急了!”
话刚说完,不等翡翠跺脚埋怨,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眉眼舒展,本就靓丽的五官看起来竟然仿佛是晕了一层光圈般,看得人沉浸其中。
李建安从外头走进来就听见一屋子笑声,又看到纯歌面色红润,半点没有不好的迹象,心里先松了一口气。
但凡是双生者,听说都不好。
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止是双生,反而能吃能睡的,真是上天所赐的福气!
李建安心里的欢喜就更甚,先前因薛姨娘带来的不虞也去掉几分,还前所未见的和几个丫鬟说起了玩笑话。
“谁着急配人了,叫你们夫人都给做主!”
翡翠红玉几个丫鬟一直都很怕李建安,这会儿乍然听见李建安跟她们说笑,半响反应不过来,等都明白了,脸上却都起了惶恐。
纯歌在旁边瞧见,就禁不住好笑,嗔了一眼过去。
李建安看的心头温软一片。
径直走过去坐在了纯歌身边,随手端起纯歌面前梅子茶,就着喝了一口。
纯歌自从知道有了身孕之后,能吃能睡,也没有不好的迹象。就是偶尔才会想吃一些酸辣的东西,也会吐几次,不过吐过之后大抵还是能吃的。
就算是最不好的那几日,也只是虚惊一场,折腾了一会儿就没事情了。
但这梅子茶却是一日不能断掉。
为这个太夫人还特意叫人去庄子上的农家里收来新鲜的青梅,配上太医开的温补药材用秘法炮制出青梅液来。
酸酸的青梅液,喝的时候冲一些热水进去,稍微晾一会,就是青梅茶了。喝起来能让人从身体舒服到心坎去。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纯歌近日这个喜好,李建安作为枕边之人更是清清楚楚。
纯歌见李建安明知故犯,还特意在众人面前端了她茶盅来喝,脸上就飞起了一抹红霞。
李建安故作不知,还微微笑了起来。
纯歌害羞的低了头。
童妈妈和翡翠几个人交换了眼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子里就只剩下夫妻二人。
李建安按撩不住激动的心情,把纯歌抱到了腿上,半搂半抱的时候,宽大的手掌还不停摩挲着纯歌的腹部,喃喃道;“真是三个!”
语调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自言自语中,又好像纯歌突然会消失一样,紧张道:“纯歌你一定要好好把咱们孩子生下来。”
纯歌听了哭笑不得。
大名鼎鼎的定国公,沙场上的阎罗王,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过这个男人,也定然是日日夜夜为子嗣着急吧,所以听见自己肚子里一下子有了三个孩子,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身为定国公,朝廷上如履薄冰,后院又是一团混乱,曾经失去过好几个孩子,也难怪他和太夫人都小心翼翼的近乎过分。
尤其是自己这肚子里承载着李家最英大的希望。
想到这些,纯歌心里原本存着的一些不高兴也就都消失不见了。
关心在乎子嗣又如何,不说是古代人以传承宗祠家族为毕生最重的事情,就算是现代人,很多还因为女子不能生养而离婚。
孩子本来就是无数人迈不过去的一个坎。
自己也不能太苛求了。
至于太夫人那些大手笔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嫉妒与麻烦,也就稍稍体谅了吧。
纯歌想明白了这些,就一言不发偎在李建安怀里,感觉到李建安宽厚温暖的大帐一遍遍摩挲过腹部,心里升腾起一种安宁和满足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未完
晚上灯火明明灭灭,明明是盛夏时节,外头蝉鸣不断,芭蕉叶子都有些恹恹的,李建安却还是精神的很。
纯歌经过了一天折腾,又过了大喜,本来人就很困倦,李建安偏偏兴头上来,抱着她不肯撒手。
还好李建安是练武之人,冬季身体温暖,夏季身上也不见浓重汗渍,干干爽爽的,纯歌被李建安抱着也不觉得难受,就迷迷糊糊靠在李建安怀里听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三个孩子,要是有一个是女儿,就是我唯一的嫡女。娘最喜欢荼蘼花。咱们两个的嫡女身份不同,也不能随着家里的姑娘们连个正经名字都不取,只按照序齿来叫。要不就叫萘蘼好了,不仅好听,还能有个好兆头。要三个都是儿子,就还得去请动族长帮忙想想,族长博学多才,又是高寿有大福气的人,他老人家起的名字,定能让孩子一辈子都沾光。”
李建安兴致勃勃,纯歌却在心里腹诽不己。
这都是些什么馊主意!
萘蘼还兆头好!
不管这个时候的人怎么盛赞萘蘼花是春季最后盛开的最美的鲜花,隐含了笑到最后,幸福到最后的意思。自己都不可能忘记前世读的一句诗。
开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的确是开的最美最晚也最盛的花,不过这花却代表了人的一生到了巅峰之极的美丽之后,也仅仅是韶华易逝。
就好像焰火一般,光彩了那一瞬间,终究还是要死去的。
这样的花,又算得上什么好兆头。
风雅倒是风雅,不过要是个孩子做为祝福的名字,绝对不行!
再说那个李家的族长,听说已经有九十多岁,现在还能不能看清楚字都不知道。人又固执迂腐,指望这位族长来给孩子取名字……
纯歌觉得想想都头痛,但这个时候李建安正在兴头上,何况孩子的名字本来就该是父亲来定,一时之间也就没有去反驳,只等着日后徐徐图之。
人这么想着,却觉得越来越困,到最后终于受不住,昏昏沉沉歪着睡过去了。
李建安感觉怀里一沉,低头见了纯歌纯净如同孩子一般的睡颜,俯身轻轻烙下一个吻,然后小心翼翼搂紧纯歌也跟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纯歌发现李建安还没走,就很意外。
李建安虽说一直歇在梅香院里头,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严格的生活习惯。
至少是绝对的早起。
不管上不上朝,有没有事情,都要早早起来,要是空闲,就会去练会剑。
这还是第一天陪着自己睡懒觉。
纯歌很稀罕,盯着李建安发怔,忽然玩心大起,伸出手指顺着李建安墨色纸裁一样的眉滑下来。
一直到唇角时候,手指忽然被人含住了。
李建安眉眼都是笑意,望着纯歌,双眼亮晶晶的,却不是往日那种锐利的亮光,而是透着孩子气。
纯歌被她看的心头软软,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还想要把手指抽回来。
李建安反而含的更紧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纯歌只觉得指尖一麻,就瞪着李建安嗔道:“李建安!”
面容娇艳如同牡丹花一样,虽说是责备,却透出洗不尽的妩媚娇俏。
心情愉悦的李建安又含着纯歌手指吸允了几下,终于舍得松开。
纯歌迫不及待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茧。
李建安看见哈哈大笑,一早上心情都高兴的很,看见谁都带着笑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伤怀(上)
早上四夫人五夫人过去请安的时候,四夫人就在太夫人面前说笑。
“娘,您瞧瞧三哥这几天,真是见谁都高高兴兴的。”
纯歌这几天反应都很好,也没有不能吃不能喝的状况出现,太夫人心里畅快,难得面对五夫人都露出了笑脸。
“谁说不是,这样的大喜事,落到谁家头上都得高兴。”
五夫人说这个话本来还藏着一丝妒意。
这个世上,不是谁都有福分一下子生三个孩子的。
不过五夫人看到一贯对她没有好脸色的太夫人这回也喜笑颜开,顿时觉得纯歌福气也还算不错。
又想到她早就生了一个儿子,更是把什么怨气都扔下了。
怕什么,自己本来就有儿子了。再说不管三房生多少个,总之爵位是落不到自己老爷或者儿子头上,担这个心有什么用。
要是个弟妹生的,还想想对方要是一下子生多了,自己压服不住,偏偏还是个嫂子……
再想也没用。
五夫人难得精明了一次,就顺竿爬上去道:“是啊,娘,就是我回去娘家。我娘还说让我几个嫂嫂都来瞧瞧三嫂,沾些福气回去。”试探的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就把脸上的喜气都收了回去,端起了茶盅。
四夫人和五夫人一直过的不痛快,两个人谁也不服气谁,都觉得对方是草包。
不过四夫人自从得了纯歌香露方子以后,生怕五夫人心里不舒坦,借故弄出是非来,要把她到手的铺子分一半出去,所以最近都常常忍让着,和五夫人之间关系倒也过得去。
见太夫人面上流露出不虞,五夫人又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就忙在旁边笑起来,“娘,您看今年庄子上出的香雪梨,真是又大又甜,汁水还多,再好吃不过了。”
亲自给太夫人挑了一个大大的梨子在那儿削好了,盛放在盘子里,给端过去。
太夫人很给面子的把眼光从五夫人身上收回来,拿起一片梨吃了一口,称赞道:“的确不错。”
听见太夫人这样说,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
太夫人把梨子慢慢嚼烂了,才对五夫人道:“我知道你娘家几个嫂子的状况。不过你三嫂这胎虽说是上天赐的福气,到底都说要好好静养呢。依我看,还是再等上两月看看你三嫂的状况再见外人吧。”
五夫人先前被太夫人吓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接话。
太夫人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哼了一声道:“你这是不高兴!”
四夫人在旁边着急的扯了扯五夫人袖子。
五夫人反应过来,急忙辩解,“没有没有,娘,您怎么说就怎么做。”还怯怯的用余光去嘌太夫人,生怕太夫人生气。
太夫人很恼怒,也不好再给五夫人难看,随口应付了几句,打发两个人下去了。
等五夫人和四夫人走了,李妈妈才语重心长的劝太夫人,“不是我说您,您对几个儿媳妇,可也别做的太偏了。就算心里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面上也得一碗水端平。四夫人那边还好,总算是庶出的,大家伙心里也都知道,五夫人可是您嫡亲的儿媳妇,您当着四夫人还给她没脸,只怕将来五爷心里也不舒坦呢。”
太夫人正被服侍着往脸上擦珠粉,偶然间从铜镜里面看见气色果真好了许多,连皱纹都消散了些,就跟没听见李妈妈话一样,兴高采烈道:“你瞧瞧,我这脸色是不是好看了许多。果然老三家的说的不错,我这把年纪的人,用纯珍珠粉抹上去才好呢。以后再不能加那些铅粉,弄得我脸上剌刺的,晚上睡都睡不着。”
跟个孩子一样……
面对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太夫人,李妈妈哭笑不得。
都多少年了,还是闺阁时候就是如此,一遇到不高兴说的事情,就找些旁门左道的来跟自己寒喧。
李妈妈恍惚间也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日子。
不过想到心里的事,还是忍不住又道:“您好歹也听进去我几句劝啊。”
太夫人这才不甘不愿站起身来。
人上了年纪,稍微坐一会儿就觉得困倦,太夫人一边往床上挪,一边道:“都是我生的孩子,手心手背一样是肉。我哪有不疼的,何况我生老五时候多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几乎把命都搭进去了。那个时候老爷正好……”眼里闪现一丝幽怨,语调也变得悲凉起来,“那个时候老爷喝醉了酒,把个丫鬟拖上床!怕我不让这孩子活,还瞒着我,都四个月了才跟我说,我听了都受不住。我真是没想到啊,咱们两个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他才给我弄出个庶子出来。我本来不想忍他,当年我嫁给他,是他自己说不会纳妾,男子汉大丈夫,坐立起行,说得出就要做得到。要是我不让他纳妾,那是我善妒,要是他自己承诺了做不到,那就是毫无无信!可当时我查出自己有了老五,我还能如何……”
想到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太夫人泪如雨下,这么多年,又何尝没有生过怨愤之心。
“他跪着求我,让我原谅他。明明就是他自己多年不肯纳妾,结果我却白白背负了多年的善妒骂名。公公婆婆都挑剔我,整个李家都责备我。他后来捅了我一刀,我还要因有了老五,不愿意让他将来把对我的怒气转到老五身上,忍着血泪忍下来了,他说要让冯姨娘一辈子做通房丫鬟,还说今后再不会进冯姨娘屋子。我想到老四生下来跟老五年纪相差不大,肯定是要玩在一起,朝夕相见的。万一冯姨娘因为这个起了坏心,撺掇着老四对老五下手,到时候我后悔都来不及。为了这个,我让冯姨娘抬了身份,又把老四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你当我愿意看见老四这个孩子……结呆我难产了三天三夜生下来的孩子,忍辱含泪教养长大的孩子,反而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你叫我怎么甘愿!”说到这里,已是声音嘶哑。
第一百四十六章伤怀(下)
这段往事,是李妈妈陪着太夫人一起经历过来的,当年给李建宣接生,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吓晕了好几个下人。太夫人更是痛足了三天三夜,老国公以为太夫人是怨恨他才会故意拖着不肯生孩子,冲到产房跪在了太夫人面前忏悔。
那些往事太过惊心动魄,李妈妈也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只是这么多年再没有听太夫人提起过,李妈妈也就以为太夫人早就都忘记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经过这事情之后太夫人和老国公之间的鹣鲽情深渐渐变得生疏冷漠。
一个是心有愧疚不敢见人,干脆放纵着又纳了两个妾,一个是心有怨憎不肯原谅,于是不闻不问。
还是一直到后来太夫人有了李建樾,太夫人深觉得就算是为了几个孩子的前程也不能再和老国公耗下去,慢慢关系才又变得好起来。
李妈妈乍然见听到太夫人说出这番话,心中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