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
眼见就要逃出丛林。
我缓缓道:
“我知道换了你,你会这么做。”
“你不斩她,逃不出去。”
“斩了她,十年之后我会变成第二个现在的你。”
冷血无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强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诛之。
重莲不语。
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岤。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俏,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福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重莲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头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谢啦。”然后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莲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头回吻过来。
结果没亲多久,后脑上一阵嗡鸣,雪芝使了内力的雪球就这么砸到老爹头上:
“有人在这里,凰儿!害不害臊!”
雪水化进衣裳,人几乎晕过去。重莲立刻帮我把雪渣子抖出来。我回头咆哮:
“是你爹爹在亲我,你有没有看到?你要再长大点力气再大点,就谋杀亲爹了知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个雪球飞来。
我蹲下,躲开。
雪球直击重莲。重莲伸掌迎之,手腕一转,雪球原封不动绕着转一圈。他将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湿。
雪芝跳起来接,很准,但雪球击得粉碎。
我跳上台阶,和重莲抱成一团。这一会连雪天都看不过去,扔雪球砸我们。我又躲,重莲又还回去。我跳上台阶,看到地上两个深深的脚印,摇摇脑袋:
“莲宫主,何时用膳?”
“现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刚转身走掉,重莲便拉住我的胳膊:
“请问林公子,处罚何时结束?”
“林某愚昧,望宫主指教。”
重莲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栖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儿。”
“不好。”
“凰儿。”
我下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一口咬在我的耳朵上。我中电一般,精神抖擞地打两个哆嗦。
“凰儿,今天晚上搬回我房里。”
我又开始头昏眼花,摇摇晃晃:
“好……”
有雪芝在,团年饭吃得必然遭殃。米饭蔬菜肉片满天飞,这孩子兴奋过度起来,连重莲的话也不听。重莲宠她宠得要命,对她做的造孽事都是睁一直眼闭一只眼。这丫头得到老爹纵容,更加放肆,直接骑到我脑袋上了。
半晌我才抽出力气道:
“我应该先去把紫丫头接回来的。”
重莲专心致志地给我剥虾:“海棠她们已经去接了,估计没几天就会回来。”
光溜溜白嫩嫩的虾仁堆积如山,我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宇文和温孤两个长老,还有司徒雪天看着我,都禁不住摇头。
一顿饭吃得超级平和,完事后雪芝继续和雪天还有两个老头疯。我和重莲回房,该做的都做了。憋了好几个月再来行房事,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半夜起床,点了重莲的睡|岤。
我偷偷翻身到雪芝身边,拉了拉她的小手。她蹙眉,使劲把我的手拍开。我捏住她的鼻子,她稍微哼了一声凰儿讨厌,又睡着了。
“芝儿,芝儿。”我低声道,“二爹爹问你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二爹爹?”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不要吵我!”
我使劲摇了摇她:“回答二爹爹。”
“……喜欢。”
“那你喜欢爹爹,还是二爹爹?”
“都喜欢。”
“如果要你跟一个走,你会跟谁?”
“两个都跟。”
“一定要选一个呢?”
“爹爹。”雪芝动动嘴巴,像在嚼糖,“爹爹受的苦多一点。芝儿长大要照顾他。”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点头,在雪芝头上吻了一下。又坐了很久很久。再起身的时候,原本想再去看看重莲,想想还是算了。
我带好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悄打开门,走出去。又悄悄关上。
三九
奉紫以后一定会怪罪于我。我给了雪芝选择的机会,却连走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我很难不想起轩凤哥。
还是决定要离开。
以前留下,可以对自己说,重莲变得柔弱,需要我保护。到头来,最强的人还是他。
他对我如此了解,连他一旦恢复武功我就会离开都算准了。
很想说服自己留下。但负担太重。
他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我好。
到头来,林宇凰依旧是个凡人。凡人有凡人的懦弱和胆怯,无法承受他所给的一切。
要我做到在他身边却不亲近他,又实在太难。
我站在别院的小池旁,看着结冰的水面,把包裹系好,跳上围墙,再跳下。
“半夜三更的,凰儿是想去哪里呢?”
我一愣,错愕地回头。
莹莹白雪中,重莲站在我的身后,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我这才反应过来,莲神九式第四式就是自动解|岤,第七式是反点|岤。看来重莲刚才还给我留了面子,没反点我。
我走过去,连忙把他往里面推:
“你想冻死?回去加衣服去。”
“行,你跟我一起。”
“我在这里堆雪人等你,快去快去。”
重莲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走?真不走?”见他没有反应,我掉头就走,“那我走了。”
下一刻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重莲比身法。
他挡在我的面前,两只耳钉在雪光中妖娆地闪烁。
我再往旁边走,他又拦。我打掉他的手,他直接把我抱住。我使劲推他,他松开手,但依然挡住我。
最后我知道跑不掉,憋着气说:
“你这是逼着哑巴唱歌。就算我人留下来,心也不在。”
“无所谓。”重莲气息平稳,“就算留人,也要留你下来。”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重莲干脆不答我,就只封锁我的道路。我和他对峙,看他那身板能坚持多久风雪。
结果我低估了他。他的大氅,根本就是装饰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已经冰到发麻,他还伸手挡着路。冷战都没打一个。
“这样,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拨开他的手,“你发疯,也是装的么。”
重莲摇摇头:
“发呆的时候是装的,其他时候是真记不住。”
“你记不得性格变化时的事——我是说,血凤凰刺杀你的时候,也是假的了?”
重莲没说话。
“你在英雄大会那里,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没有回答。
“你使用内力逼出来的,是么。”
“凰儿,跟我回去。”他拉着我就往里面走。
我挣脱开:“我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走,四大护法,一个不剩。”
“你疯了是不是?拿你的属下来威胁我?再说,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泄漏的秘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我揪住他的领口,“你这样逼死轩凤哥,你——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得到我,什么事都愿意?”
重莲淡淡笑了:“林轩凤啊,他就是该死。”
“重莲,我不知道你留我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越说越气,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记住你是吧?我记住了。但要我想你像想轩凤哥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
“是么。”重莲一脸无所谓,“你说我骗你,你也骗我。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实际呢?”
我皱眉:“什么?”
“我们第一次过夜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只和我睡过,实际呢?”
“你……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可以?”
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火气,但重莲第一次以原本的人格发怒。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倘若他控制不住情绪一掌打来,我一定升天。
不知是不是给他气过头,腹部的伤口也是疼得厉害。这冰天雪地的,头上居然冒出冷汗,真是惊天奇闻。
“好吧,既然你忍受不了我和别人睡过,那我走。”
“凰儿。”重莲又拉住我,“不要走。”
我甩脱他。他还是挡上来:
“如果林轩凤没死,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我毫不犹豫道,“然后我会跟他远走高飞,走到再也让你找不到的地方,平稳安心过一辈子。”
重莲僵硬了许久,却依然不肯给我去路。
“我欠你的,我现在还。”
我拔出凰羽刀,对着自己的腹部一刀划下。
才复原的伤口又大量出血。
重莲刚迈进一步,我就用刀尖指着自己:
“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补一刀。”
重莲急道:“不!”
“你现在回去。”
重莲咬紧牙关,转身走了。很干脆利落。只是走前眼眶红了一圈。
“不要再来找我。”
“我知道。”
江水生冰,树枝夭折。
我眼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大雪翩翩,一双双脚印沿路蔓延至地平线。
京师鲜少下这么大的雪。乱葬村在冰寒的山壁中,很容易积雪结冰。那个雪堆起来,现在踩下去,半条腿都会被埋没。
很小的时候就对村子外的积雪有印象。春天是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冬天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爬上山坡的时候往天山看,会觉得天和山早已融为一体,尽是浩若烟海的霜白。我和他一人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然后放上秋季存的小红果儿,一排排点缀着积雪,特别好看。
无论天气多冷,多凉,吹在脸上,心都会温暖的。轩凤哥站在寒风中朝手心吹热气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他说,凰弟,和师父也去过一些地方,但发现都没有咱们家好看。你站在这里往下看,是不是有万物都被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说我有点想把你踩在脚下。
他的最大特长就是装可怜,先是戳我一下,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