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甄珩心底绞痛,脑中似焚着无数烈火,“你以为佳仪是我故意找来欺骗你,连我自己也才知道,佳仪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来入局,为的就是因为她相貌与你相似,他们便可为此离间你,让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儿,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毁了甄氏一族!你总是说‘我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狭窄只往坏处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泪水涟涟,自伤身世,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呆住。甄珩强自压下怒气,“我何尝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时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为顾及彼此身份与族人装作不知,又怎会在你入宫多年后故意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来招惹你?你怎不肯细想,以致铸成今日大错!”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是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敢这样去想。我情愿以为你对我有情,我情愿这样误会这样去恨别人。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若不这样认为,我真会冷得发疯!”
甄珩转过脸,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记忆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战场上策马厮杀,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刀刃砍在敌人的骨上会有生硬地阻隔,鲜红的血便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后,再刚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来。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是惨白惨白的,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陵容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察觉,在甄府里舞剑的时候,那隐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他笔直击出的剑锋便偏了几寸。
若不是因为茜桃的温暖开朗,或许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个死结,不复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脸颊残余的冷泪,静静道:“失礼了。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甄珩轻声道:“我记忆里,你永远都是甄府夹竹桃下粉衫纤纤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惊喜和沉静,“你还记得?”
甄珩似要隐忍,终于还是颔首,“一直记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轻柔笑意,又取了几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记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肯想起,一定要是当年的我。”
大约方才情绪太激动,或许是眼泪冲淡了脂粉,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有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贪恋,良久,到底还是轻轻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甄珩点一点头,“你我之间,言尽于此。”
陵容的唇角泛起一点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万万不要原谅我。”见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谅了我,以后必定不会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强烈的涩意。她原是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早把话说尽,她明知自己不会原谅她,明知自己余生会想起她,故意叫他这样两难。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错,臣不会原谅,也会尽力不再想起娘娘。”
“尽力?”她粲然微笑,“要尽力做的,势必很难做到。”
“但是,只要尽力,总会好些。我不会原谅娘娘,也不会费力恨娘娘,因为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层y翳的惧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发颤。她的笑意苍凉而哀伤,“是啊。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轻轻侧脸,注目窗外开得如彤云般的夹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和婉的神气,“你瞧这花开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没有了。”
甄珩一时未能明白她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也不多言,转身告辞。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扫,他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微微有些呛人。陵容的目光黏着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被他步伐所带起的尘土气也叫人贪恋不已。他会不会,再回头看看自己?然而眼睁睁看他快走到殿门前了,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骤然害怕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一起吞没了她,连亲眼看着甄嬛体内流出的热血带走她第一个孩子的生命时她也未曾这样害怕过。或许,欠了他这样多,欠了他妹妹这样多,她也应该偿还一些。
记忆分明的瞬息里,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她在皇后处学习惊鸿舞的步法。午后太困倦,她倚在殿后小轩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几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谁也没有发觉。
朦胧中,听见绣夏向绘春道:“去炖一碗燕窝茯苓羹来,娘娘午睡醒来要饮的。”
绘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说罢停一停,低声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头送了些桃仁来,等下磨碎了放进她的杏仁茶里,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叫小蹄子仗着皇上宠爱不长眼呢。”
绣夏冷笑一声,道:“那是她活该!你忘了当年纯元皇后么?”
绘春伴着绣夏笑语连连去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紧紧贴着墙上,仿佛魂灵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阳照进深深庭院,她唯觉深寒彻骨。
那种寒意,在此时此刻迅疾从心底迸发出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向着他的背影道:“皇后,杀了皇后——”那是最后残存的气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惊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缕哀凉的微笑:“请将此话转告淑妃。”
他颔首,旋即转首离去。
她望着他最后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头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愿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终,还肯回首一顾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倚着墙壁软软地滑落下去。她苦笑,这条命,这口气,从来由不得自己。如今,终于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凉的泪水再度从眼中滑落,泪眼朦胧中,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他温暖的手安抚住自己慌乱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别怕,我是甄嬛的兄长,甄珩。”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若,人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分崩离析,泾渭分明。
那时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并无今日的沧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自己亲手毁了。而她一手毁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庄的,无一不是支离破碎。
若有来世,她愿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来补偿他自己所亏欠的。
她困倦地想着,那样倦,终于不愿再想了。风吹过,庭中一本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都是这香艳有毒的飞花,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鹂妃安氏自裁于景春殿,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