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也不由感叹道:“这园子实在是难得,夏日里有荷,秋日里有桂,冬日里有梅……便是雪下猛了,居然也有这等景致……虽比不得承德行宫,但是比紫禁城里那几处假摸三道的御花园,倒是有趣多了……”
宝钗应和道:“主子说了冬日里梅……我倒想起来了,拢翠庵外头,本来是老梅林。凤姐姐不知道从哪里寻来几枝所谓赤梅,便是几点嫩芽,也红得绝色透亮,竟是从未见过。那妙玉也手巧,倒是设法移栽在原本的梅枝上头,说是昨儿才接活,花骨朵儿开了,我还没瞧呢……这头尖儿不能僭越,该给主子先尝鲜……主子我们不妨走西面,左右绕过去便是了……”
弘昼兴致也起,便道个好。两人便不走正路,歪过沁芳源上头的大道,只取那小山坡背阴处的石子路走,宝钗还连声道“主子留神脚下打滑”……才转过山坡,到了拢翠庵外头的那片老梅林。
哪知才饶过山坡,却听隐隐有娇音童稚之声,如百灵黄莺一般,弘昼展眼望去……却是愣了。但见一片雪色,白茫茫将个拢翠庵裹得分外婷婷,外头篱笆、台阶、石桌、小亭上的雪遛儿,被阳光晒得隐隐耀目;在那山墙外头,依旧有一片梅林,只是积雪压的梅枝重了,便是有些林绿之色、淡鹅之芽、酱紫之朵,也是朦朦胧胧瞧不真切;却果然偏偏有五七株老梅,却好似专一有人新近打理过,那虬干劲枝,凌立东风,点缀如画,依然似景,自腰肢里伸出来几根枝条上,却已是半开不开,新苞初朵,有近百点腊红之色,那红朵儿虽小,却是红的透亮,如血如霞,缀在一片玉色琉璃世界里,当真暖得叫人心醉。
这也就罢了,原来,那几株红梅之下,竟有三个女孩子,两个却是小丫鬟,也是一身年下红绿大袄,一个抱着一个筒瓶,里头插了几枝梅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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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却伺候在前头;都伴着一个身量不高,十三、四岁的妙龄女孩子。
此处看去,只见侧影,却是一身绣着团纹的粉红凫靥裘,那粉如凝脂,纹似云锦,通体还亮闪闪的一片光芒,却原来是用野鸭毛染了织绣的衬纹,顶上还将那风毛兜帽竖了遮风,一条雪白的风毛衬边,自上而下,垂垂落羽,却关不得里头是粉蓝色的棉裙。那粉红粉蓝、白绒锦凫,便是单论颜色,映衬在白雪琉璃世界、红梅点缀乾坤里,已经是一股子清冽娇稚,简直便如瑶池泼洒了琼浆,蓬莱邀来的锦缎,那颜色倒似神仙世界。而那穿着凫裘的女孩子,侧面瞧去,身量不高,虽是裹在冬装里,却依旧窈窕袅袅,玲珑婀娜,一片十多岁小女孩的童稚清纯里,却隐隐已有三四分仕女玉容、仙子姿貌、神妃体态。只是一边娇声访梅,口里说笑,那童音清澈、娇声若泉,和两个丫鬟嘻嘻懒懒,也不知在叽叽呱呱说些什么,倒是一派天真烂漫,若非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断无此等娇痴奶稚之音,令人远远听着,心旷神怡。瞧着三个女孩子口中,却也是冬日里呵出一股股白雾来,又添了多少芳香生气。
这古庵、白雪、冬日、晴天、碧空、老枝、红梅、锦裘、粉装、玉瓶、女儿……哪里像人间颜色,倒好一似一副着意作墨的美卷画儿一般,说雅亦雅,好似古风雅颂,说凡也凡,倒有些人间天伦艳色,果然是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饶是弘昼,竟是瞧得痴了……
身边宝钗瞧了,抿嘴一笑,却凑近弘昼,也不等问,低声回道:“那是钗儿的堂妹妹宝琴……主子……也封了姑娘的。只是跟着我住,自小儿淘气……她今年十三岁,进园子的时候才十二岁,如今还跟着李姐姐念书,只是正月初三的生辰,过了后儿,就是十四岁了……主子,主子……”
弘昼听她轻唤,才回过神来,不由自失一笑,却依旧有些不舍得打搅眼前美景,虽走近几步,却刻意轻了脚步子,依旧贪看聆听眼前女儿踏雪折梅,新年嬉戏之色。宝钗竟是也略略含酸,小小用情,笑一声道:“主子竟是瞧住了……那件凫裘实在是难得的,用粉色蜀绣锦缎作底子,用野鸭子毛绣上去的纹,远瞧是云纹,凑近了细瞧其实是同心孔雀纹,在日头里泛光,亮闪闪的倒好像披了霞似的。就连外头的风毛领都是一色的狐嗉缝上去的,只用银狐下颚那点子毛,取的就是个白的鲜嫩……我娘说,这物什太精贵,便是如今贡上的,都未必有这么好的,园子里使了年下大内送来得的缎子、皮毛、鸭羽、穷尽物力、绣衣衿里几个巧手丫鬟绣娘忙活了两个月,拢共才就这么一件。本来是要给我的,只是颜色太嫩……我却穿不起,便给了小妹妹。我本想着,她身量还幼小些,也不知道穿着合体不合体,留给她,过几年再穿也使得。今儿是大年初一,居然给她从娘这里诓骗出来,是头一遭穿呢,倒是给主子瞧着了……如今看着,虽是稍微宽大些,倒真跟裹个雪娃娃似的,别有些意趣的。”
弘昼适才贪看失神,此刻听她细细软软,说那凫靥裘的好处,软语娇音之间,倒好似在给眼前这幅白雪红梅女儿图题诗作《凫靥裘赋》一般。他虽风流好色,荒唐懒散,却不是笨人,前后一思量,竟已知这宝钗一片用心。难怪今儿一早过来,特地给自己做早点,又邀自己游园赏雪,又引自己来看梅,却又偏偏自己穿的素净收敛……竟是用心良苦、巧思设计、缓进贡谏,便是要自己来这里赏看这眼前美色。
以此一层思来,这宝钗今儿所为,怎么想着都有点心机太巧,未免僭越,弘昼虽看得欢喜,却也忍不住瞧了瞧她,笑道:“难为你这片姐妹用心,一心为你妹子着想……绕那么大圈子,带本王来这里……”眼神里却也有诘责质询之意。
宝钗果然略有些慌乱,凝一凝神,却也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以她的性子,居然也落下泪来。弘昼更奇,却伸手过去在她腮边拭去晶莹泪水,只道:“哭个什么……本王也没责怪你。昔日里云儿、情儿、凤丫头,都是变着法子,用了新巧求悦主人,本王也欢喜的。只是没有你为妹妹,这般典雅,用心这般细密罢了。”
哪知宝钗越发委屈,泪水竟是淋漓,口中却支撑着回道:“主子……钗儿怎敢欺瞒。是想了一夜,有心用尽些法子,带主子来这里的……只是说到底,也是些小女儿家的闺阁幼稚想头,哪里就能瞒过主子慧眼。只是主子若说我为妹妹,却是……冤了钗儿。钗儿只是为了主子着想……”
“咹?”
“主子连日里心下不快……园中凭是个再没心神的,也瞧出来了。若说是主子为了情妃姐姐之事,只怕还有别的。我笨嘴拙心的,也不敢想主子是个什么心思,只是瞧着主子年下烦闷,我们倒是高乐,成个什么体统。是和我凤姐姐、李姐姐商议,我们做奴做婢的,怎么也得让主子欢颜才是我们的本分。否则,主子养我们做什么……只是,我们都是卑贱之人,又有什么可以让主子受用的……只有,只有女儿家的身子罢了。”
“……”
“凤姐姐在滴翠亭里编了一曲云月戏,迎丫头和探丫头琢磨着要给主子绘四春图……偏偏我,什么都没有……”
“……”
“倒是前儿,迎丫头和惜丫头搬家,我去贺她们一道儿……听迎丫头悄悄儿说,惜春丫头去伺候主子,主子……用的也颇好……却到底没有赏用她的……那……童贞……我想着,主子即肯赏玩惜丫头身子,定也是喜欢这等新春初芽,稚嫩闺阁的……只是可怜惜丫头年纪太小,身量未成,或者主子怜悯她到底年纪太幼,才饶了她。主子……宝琴……快十四了,李姐姐说,稻香村里本来循着主子昔日定下的规矩,只教养十三岁以下的女孩子……”
她说后来,已经越说越羞,一张俏脸红的发紫,口齿沾粘,发音都不清了,弘昼却听得心醉神怡,想着这宝钗素日里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闺阁守贞、姊妹悌爱、上下圆润,居然为了讨自己欢心,如此不顾一切,要将自己堂妹荐献,那份耻,那份羞,那份风月摧残,那份云雨淫殇,那份禁忌别样,那份人伦崩坏,当真是五内里一股子说不尽的酸涩。偏偏她用心机巧,典雅聪慧,今儿这一出白雪红梅,就面儿上看来竟是一片淑女佳人图,不涉丝毫淫秽,细想却是风流别致,竟有一股子说不尽的妙趣,再抬眼看远处,也不知那十三岁的小幼女,玲珑剔透的小佳人,自己是否知道此刻远处,自己正惬意观玩……
他愣愣的瞧着远处宝琴,却听宝钗声音低得如同微风,却依旧道:“主子……今儿是大年初一,那新梅才开,主子何须顾虑,尽管开怀就是了……”
弘昼听得一笑,环顾四周,那雪漫名园,冰裹湖山,亭台新洗,松柏旧翠,银玉世界,琉璃乾坤,几点新装红梅,一身粉脂凫裘,近有淑女软语,远听娇娃俏音,竟是果然心怀一开,竟有个“如此风流可享,何必自苦红尘”的意头,一时连那朝中被人参劾“荒淫无耻”烦闷之事都抛了脑后,竟是带了笑声,对着那梅林深处,大喊一声:“宝琴!”
那宝琴并丫鬟鹂儿、鹑儿本是早起,听宝钗说“新年初一,要摘几枝隔宿的老梅来作花样、头花”,便命鹂儿取了个筒瓶来,又去薛姨妈处厮缠,寻了那件姐姐让给自己的难得的粉色凫靥裘到拢翠庵外头寻“新年老梅”,一时贪看几枝艳色红梅,小女孩家心性不免贪玩,和丫鬟们说笑打闹、玩雪赏梅罢了。此刻听到人声,竟是个男声……抬眼望去,远处一身红裘,还有个美人陪伴竟是堂姐宝钗,身后跟着四个丫鬟的……不是自己的主人弘昼是谁。
那宝琴年幼,一片天真烂漫之间竟也不甚恐慌,忙蹦蹦跳跳着下得小坡来,也不顾地上雪泥,将拿凫裘兜帽一撩,堪堪就要下跪,口称:“竟是主子……主子新春安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候下文书分解。这真是:
红梅晴雪瑶池仙
娇音雀语幼萝年
残冬新芽未发时
折落玉瓶主人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