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听他兴致如此高,心头难免酸楚,想一想,啐一口,才冷笑道:“一个两个?你只有我一个,哪里有两个?别做梦了……我晓得了,你贼心不死,定是又瞧上了园子里的谁……还是已经勾搭上了?难怪你一味拘着我也不怕王爷忌讳,竟是人说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你可别打错了主意,我是园子里弃出来的淫贱材儿,落你手里,王爷不在乎……旁的人,都是王爷的人,你还敢打主意?我看你才是不知道死活。”
冯紫英被她说的一恼,猛地变色,居然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打的她俏脸一红,骂道:“贱人!你却懂个屁,园子里那么多女孩子,便是赏我一个两个有什么不成?咱们王爷……自己用都用不完,白耽误了,岂不是糟蹋了材料……”
尤三姐倒不怕了,只冷笑着和他斗嘴:“今儿用不了明儿用,明儿用不了后儿用,岁月静好,时日久长……轮得到你操心么?”
冯紫英却是一凝眉,仿佛这尤三姐说中他心头之事,猛地站起来,踏了鞋子,在满地滴溜溜乱走,倒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冷冷道:“咱们王爷是个痴人,你这丫头也是一般儿呆傻,人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不过三年五载,各有各的出路……便如同你们尤家姊妹,昔年在宁国府里打个秋风,蹭个吃食也得意,自然以为岁月静好,时日久长。其实世事无常,哪里有那么多明儿后儿的……我近日来,也一直在想这一条……这叫在这儿,你又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死都离不了我的人,我才和你说说。”
他其实是满腹要紧心事,被这尤三姐逗引起来,说是和她“说说”,其实是知道她生死在手,再无离开自己之日;却是寻机会和自己“说说”,吐吐满心烦恼要强的志向想头。一时,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看尤三姐,背着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可惜说给你听,你也未必能晓得这些事……大内传出话来,万岁爷其实是龙体不安、沉恙难愈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家自然不懂利害……只知道主子主子、王爷王爷的乱叫。你们知道我们这位主子王爷是什么人?那是当今天子的嫡亲皇子,堂堂正正的固山贝勒,黄带子阿哥,天潢贵胄……雍正爷若有一日龙驭上宾,他可是有名有份即位大统的。”
尤三姐虽也聪慧伶俐,到底是个小女孩家,如何懂得他说的这些,只是愣愣听着。那冯紫英也不理她,只接着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我是正红旗门人,外官入京办差,詹事府管事,从三品的前程。自然……你这小贱人瞧着我,那是大权在握,能定人的生死。可是这北京城里头,头品大员、皇亲国戚、贝勒阿哥、六部九卿、尚书侍郎,掉片树叶下去,也能砸个三品官,我这点子微末前程,在这京城里头算个屁啊,说得好听点算个官儿,说得难听点就是个跑腿的……好像你们昔日宁荣两府昔日里,那是何等威势,一获罪,连丫头小姐,夫人奶奶,主子要了就要了,统统收到园子里去奸玩,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还是主子恩典呢。为什么?因为要人的,那是王爷、皇阿哥、天家龙凤,与之比起来,小小的两个世袭国公府就不是个玩意了。可细论起来,我如今还不如你们两府里鼎盛时的品阶呢,差了老大一截……哼,便有一日,有人来抄我的家、杀我的头,拿我的家人妻女去奸玩又是怎样?我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官儿,只怕到时,就算是个堂官牙将,都敢来奸我妻女,那才是现世报呢。”
尤三姐听他说的如此不甘,本想讥讽两句,到底也没敢,只好说:“难怪男人们都想做大官儿。做了大官儿,便能好些么?”
冯紫英冷笑道:“做了再大的官儿,在天子眼里那一样是奴才。不过……人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却是不假的,一样是奴才,也分有体面的和没体面的,也分人才和狗才。就好比,我虽在五爷跟前贴心,但是毕竟只是个詹事府管事,在主子眼里不过是条狗。如今你们都获罪为奴了,我要了个你,还要提心吊胆,瞒着旁人?园子里看上个小丫鬟,还要偷偷摸摸,还不是因为那品衔两字……军机里的马尔康,那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贼眉色心没天伦的,去太常寺老许家坐坐,老许本来也是敬意,让十四岁的女儿给献个茶,马尔康居然就看上了。四爷敬他是老臣,竟是硬逼着老许把女儿填给这老不死的做伺候性奴。老许求爷爷告奶奶,只希望能赏女儿一个丫鬟的名份,还是不成,那老不死的只为奸辱得爽快有味儿,非要做奴不可……老许到底没办法,竟是自己去顺天府告自己女儿忤逆,顺天府判了发配为奴,然后才转手恩赦给马尔康府上,功夫做到十足十……啧啧啧,那老
许卖了女儿填还上司,也是个龌龊人。但没人伦的马尔康老王八蛋,只不过随眼看上了,就把个六品京官花朵儿一般的女儿弄过来这么糟蹋作践,只图自己半会子得意快活。可为什么四爷能容他?还替他撑腰?为什么老许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没什么……只因为他是军机大臣,头品大员,便是万岁爷也多看重、常有恩赏的。每日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兴亡、军机要务、亿万黎庶、大清昌运,顺便玩几个女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的不说,就是几次选秀,筛退下来的还有姿色的,除了几个王爷之外,还不是十个八个的往军机
大臣府里送?这些女孩子也有的是名门闺秀,但是在万岁爷眼里,不过是玩器,赏给大臣也是常事。这大臣和小吏……到底是不同的。”
他顿一顿,眉梢一挑,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万一,我们主子真能即位呢?……哼,我今儿还不过是个办闲杂差事的小官儿……但是若主子能即位,以我和主子的亲厚,自然是要重用的。就是入主六部,当个汉员尚书,那不过是三、五年的事,就算是军机大臣、执掌内阁,也不是不可指望的。”
他越说越是激动,眉眼里竟是那一等壮志难酬之色,旁若无人只道:“若主子能登大宝……到时候我就是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头品大员了……我本来以为,此番进京,定是该为主子谋划此大事。大丈夫建功立业、皆在此时了……谁成想,咱们这位五王爷,倒比昔年还要荒唐了十倍……一味只在园子里厮混玩你们宁荣两府的女孩子,装痴卖傻……不结交大臣,不谋划兵权,不设计做法,不取悦万岁。即没有握着兵权财权,在雍正爷这里也是一味撒娇要女人玩儿,几个要紧门人前程上也平平,和……和四爷是没法比较……,如今万岁无常日近,大事将定,怎么看来,那储位……是断断无望的了。”
尤三姐其实听不懂,却见他说到后来,一脸失望之色,实在忍不住讥讽道:“是了,主子无望。你也无望当什么宰相尚书,军机大臣了,没有什么大家闺秀小女儿可以玩儿了……难怪一心扑在我上头……”
冯紫英这会倒是瞧了瞧她,转头长叹一声,继而咬了咬牙,摆了摆手,半晌,实在忍耐不足,才冷笑道:“谁告诉你的……哼,宰相尚书,军机大臣固然无望。但是万岁爷病重之机,到底是风云变幻之时,朝中事情,你能懂什么……我自有另一番计较,生死一线,谁能料得定富贵且在何方呢?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我看五爷竟是一味玩女孩子,少读了些史书……自古天家无兄弟,他想韬晦善终,我定要好好成全他……”
他又瞧瞧尤三姐,实在忍不住满腔智术要告人一二聊以自乐之心,忍不住笑道:“你可知道,你们昔日荣国府里大小姐,雍正爷的元春贤德妃子?”
尤三姐已经听得身上阵阵发寒,却也忍不住回道:“那自然知道了……”
冯紫英冷冷一笑:“便是昨儿……她已经被咱们五爷请进了大观园,要姐妹团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正应了那句色乃刀斧总伤人了……咱们五爷如今要自污避祸,我便好好伺候,好好成全,
好好推他一把,天才知道呢……也许他火候一个错了,跌跤便就此掉里头了……到那时,四爷能不欢喜么?关键是个火候……就好比前头三爷,豺声狼顾,人们都说是个贼阿哥,万岁爷龙心默定的自然是四爷,他做个贼哥哥也就罢了,碍不到四爷的事,但是贼哥哥哪里有死阿哥来得安心。到底还是掉到八爷堆里去了,终究是赐死了,四爷倒哭得跟泪人似的,其实心里头巴不得呢……如今,我们爷要做荒唐弟弟来,却不知道荒唐弟弟固然好,怎么有死罪弟弟好呢?”
他说到这里,虽知三姐毕竟听不懂,也实在不愿再说下去了,冷冷道:“你……便老实在这里待着”……想一想,不甘心,又狠狠得意追了一句:“说不定哪一日……你们大观园里的女孩子,要都落我手里呢!你好好给我奸玩,到时候,我学咱们五王爷荒唐,封你个妃子当当……哈哈……”说着,大笑着,到底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色是斑斓虎
欲乃中山狼
平生处处计
盘算时时忙
厌弃纱帽小
终究枷锁扛
劝君惜花时
已是尽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