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看着黛玉半晌,到底长叹一声,却不再答言,转身吱呀推开佛堂小门,竟要出门。黛玉忍不住追一句道:“姐姐……我不忍心看你如此,就再追问一句姐姐……姐姐究竟有没有……有没有……真能惹主子生气要……要发落的事体?”
可卿回头,居然凄然一笑,此笑风情万种,但使云月失色,桃梅无颜,只缓缓道:“罢了。适才林妹妹说你我一般儿人。其实我如今方知,你我究竟有一等子差别。园中女子,如同妹妹,其实都贞洁自守,便是要供主子奸玩赏用,也是礼上所迫,只这样,才能让主子品赏耻态。只我,却是天性里淫贱无耻、水性丧德。我如今死到临头,菩萨在上,便告诉妹妹也不怕,我喜欢主子奸我的……我头一次被主子奸玩也是伤心欲绝,后来却喜欢的紧,不论什么性奴不性奴的话。我也日日盼着主子来奸弄我的身子,如何折磨凌辱我也成的。而且……我也喜欢奸其他女孩子……我,我自问自心,其实也喜欢其他男人也能来奸我,是了,不论是不是主子,只要是模样儿好又懂得其中味道的男子,我都喜欢……你说这等喜欢,究竟算不算对不住主子?……妹妹你如今说天性二字,说风月是造化自然之理,只是妹妹聪慧,等妹妹真的被主子奸玩过,再去逼迫奸玩下位的女孩子,再甚或被凤丫头甚至你宝钗姐姐逼奸……再甚或被其他男人奸辱,妹妹,你如今到底是冰洁处子,一尘不染,等你尝尽种种风月,还能说出天性二字么?我已知透其中滋味,总想来天理报应,女儿家失贞辱节、淫心妄行就该有这下场。”
黛玉不想可卿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竟听得脸蛋儿通红不知如何答话,半晌,却听可卿又是凄然一叹道:“话虽如此,但是其实园中一池静澜之下,却有这许多机心……这回是有人布了天大的局来害我……我便是死了也就罢了……林妹妹你虽良善,却也当自珍重小心……”说着,婉转幽叹,也不待黛玉再说什么,转身推门就出去了。只留西风卷寒,吹得帷幔扑扎、卷幅摇曳,倒是一堂冬意凌凌。
黛玉呆呆了半晌,门上紫鹃才进来,悄悄道:“姑娘,似乎出事了……?”。黛玉回头看看一堂佛号,独有那一幅“莲心”两字被窗外西风格外吹得凌乱,都歪了行迹,上前亲自扶了扶正,才回头道:“紫鹃,你出去找个丫鬟来打听打听,就问问……主子这会子在哪里,我想要去见见主子请罪请安才好……”
紫鹃一惊一愣,瞧了黛玉片刻,却也不再多问,道个是,转身出去,一盅茶的功夫,又回转到佛堂里来,对着黛玉正色道:“已经问了,顾恩殿里的小丫鬟说,主子不在顾恩殿里,带了鸳鸯姐姐和金钏儿姐姐,去了怡红院……姑娘……外头好像果真出事了……园子里多是太监兵丁,说是已经封了天香楼,抄捡出几大箱东西来,小丫头们都在传言,说……说是情妃可卿,其实是自己私通戏子柳湘莲,拿尤氏三姐顶缸。如今那姓柳的混账下流坯子,被主子门人捉了,滚筒倒豆子都招了……情妃这会子……罪上加罪,这等大事哪里还了得,怕是要处置呢……”她说了半日,见黛玉似乎没听到心里去,忍不住追一句:“姑娘……这无非是园中是非……管她真假。姑娘,咱们是寄人篱下的小角色,那情妃也罢……凤妃也罢,素日里也和我们无甚往来,姑娘倒还是不要乱想,淌进这浑水里……主子雷霆一怒……我们便是磨成粉,也禁受不起的……”
黛玉却是淡淡一凝眉,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并不为这个。不过那日怠慢了,该去见见主子请罪……”却不再说话,只缓缓出了栊翠庵,耸耸香肩,紧一紧那领子白狐披风,缓步就往怡红院方向去,紫鹃无奈,也只得跟着。一路上但见园中丫鬟奴儿,太监宫女,各自奔来跑去,惊惶失措,想来无非是又有兵丁进园,各房差往,打探消息罢了。黛玉也不多搭理。
待到走到怡红院,那院门却半敞着,迎出来一人却是晴雯,便上来,万福施礼,却也疑惑笑道:“姑娘怎么来了?……天气冷,要不快里头坐。只是……主子这会子在里头……”
她本以为以黛玉性子必然要回避,哪知黛玉淡淡一笑,道:“园子里搅扰不堪,主子是来两位夫人这里躲清闲了?还是来看看袭人姐姐们?”
晴雯也是俏脸一红,自然明白黛玉此话不过是问弘昼可在里头风流逞欲,园中惊变她如何不晓得,也不知这素日里躲得清静的黛玉这会子跑来这里做什么,低头俏声道:“主子来做什么,我什么台盘的人儿,不敢进去问的,自然有金钏儿、鸳鸯她们维持……如今主子是在后头厢房里,说是来瞧瞧迎春姑娘她们姊妹……林姑娘若要进去见主子,只怕还是要回了金钏儿她们才好……”
黛玉上下打量她两眼,却淡淡摇头道:“我见主子做甚么……只是前儿妙玉将那一尾唐琴带了去稻香村给那里小丫头们学乐,我房里就只余了两尾俗琴,想着原本……这里还有一尾039;小川039;的,不知可收了,若如今这里一时收着不得用,可让我来瞧瞧?……”
晴雯听着是这等没要紧的事,心下更是疑惑,口中只得道:“这点子小事,姑娘倒还自己来……那琴本来是……是宝二爷用的,后来本是收到库房里了,倒是那日……太太说琴不害意,白收着糟蹋了东西,如今安置在后头书房里,也就是个摆件做做样子,我们几个哪里会弄这等劳什子……我让小丫鬟去替林姑娘取了来就是了……”
黛玉低头踌躇一分,才抬头道:“你不懂,我还要瞧瞧可合我的心意,这等物件总要搭配了房内摆设才是。我自个儿进去瞧瞧可好……主子既在厢房,不在书房卧室……想来也是不碍的。”
晴雯也不知这黛玉打的什么主意,忽巴拉的跑来,特特说要收一口琴走,弘昼自然是赦了迎春惜春姊妹,来安抚也罢,淫玩也罢,总是在怡红院里将息,黛玉如何偏偏在这会子要到里头去。若说要想邀宠求见弘昼,却也不是素日里这黛玉的性情。只是她到底也不好拦着,一思量左右不过是黛玉的古怪性子旁人也难猜透,只得笑道:“既如此,我陪姑娘进去就是了……往右手抄廊绕着走,想来遇不到主子……”
黛玉才点点头,便随着晴雯走了进去。怡红院本有三进院落,敞亮开阔是园子里最福地洞天一处所在,昔日也是人口最多之处。自内里院中用五六十株桃杏勾就了两道天然木廊,若向东而下,后台是四四方方一处四合院子,迎春探春如今便住在原本大丫鬟们住的两侧厢房里头,四合院正房却是如今王夫人、薛姨妈居住所在。绕得过去便是后院,小丫鬟们居住所在。而原本正室宝玉卧室、书房,以及值夜丫鬟陪睡的小屋,皆在院子正东面南朝北处,两处倒果然隔了数道曲折回廊。如今怡红院里偏偏不比别处,两王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乃至小丫鬟们并迎春、惜春两位客居,都在其东侧。西侧主位空缺,这书房、卧室便是再暖香熏透、玉裹银装的,凭是谁,再也不肯住进去僭越了,只时时命人打扫了,倒也是空落干净。
黛玉随着晴雯,自那木廊上向东,迈过那东面小小一扇苏州石文章门,再自半格沉落踏步石阶转过去,便是一处朱红色小阁,挑起贝壳洒墨帘子,推开前木后铜的穿衣镜大门,便是昔日宝玉读书习字之绛红书房了。
这一所在却与怡红院内外颇有所异,倒是小巧,只七八丈见方。原来昔年贾政治家,最不喜宝玉奢华风流,便命其从简读书。可笑这门上门下合伙着糊弄贾政,不过是将宝玉这一读书所在刻意装饰得简洁素朴以上回贾政,下悦宝玉;其实怡红院里上上下下,暖香温玉、妆金戴银,遍布绫罗,尽织锦绣,这里头一处朴素亦不过是唬人而已。但见西首是一张鸡翅木清漆书案,上头依旧是纸笔墨砚等;靠墙两溜花梨书架,袭人等如今也不敢怠慢了,依旧是满满堆着书卷,却不过是《大学》、《中庸》等;四墙上一色儿浆白,除了一张《燃藜图》再无个饰物。那东首倒有一张宽深暖炕,本是歇小觉用的,铺着竹简镶布炕席。只如今冬日里,本来是该铺得软垫才是的,那一床团锦软褥子如今却卷成一团条,靠立在炕头一侧。暖炕一旁更有个四层的大幅木架子,上头搁着着炕屏腿几一张、云杉棋盘一方、并有一张深紫色七弦古琴。
晴雯便笑着指着道:“不就是这个了……如今这里哪里还有人会这个……姑娘瞧瞧可使得?……”
黛玉上前瞧看,那琴身却是一整条紫檀乌木所雕,狭长细润、云纹鬼色、吞玄吐幽、至于尾处看似胡乱雕琢了一对旋角,似凤非凤,似雀非雀,其实却是巧匠苦心造诣,颇有上古遗风,琴首雕四个篆字“清玉周声”,琴尾亦雕四个篆字“小川秦音”。一时倒也瞧住了,上前轻轻以披风袖口抚了抚琴身上落尘,回头对晴雯、紫鹃淡淡道:“等会子再说……我且试试可使得。”
晴雯倒是一愣,难不成这会子黛玉竟要在这里抚琴,岂非容易便惊扰了弘昼?
欲知后事如何,请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世人皆有菩提情
万物难免慈悲心
昔日世尊拈花意
遗留大千红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