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紫转回广场,叫了一辆马车,缓缓向邯郸城中驶去。
车轮咯吱咯吱地滚动声中,是一阵阵苍凉的歌声。不知不觉中,玉紫的马车已来到了街道正中。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预言定然是假。”那人的声音亢奋有力,“天下哪有妇人,会独占夫君,令他只娶自己一个的?我说,只要大王娶了齐国公主,这预言便不攻自破。”
这声音一出,附和者云起,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然也然也,只要大王娶了齐国公主,这预言便不攻自破,若是那齐国公主为我王诞下一儿,那巫者言,便太也可笑。”
在他们的叫嚷声中,越来越多的赵国百姓叫了起来,一个声音愤怒地说道:“玉姬刚刚助我赵国败了魏国,免了灭亡之祸,她可是大功臣,我看那什么巨龟刻字的事多半有虚。”
这种种叫嚷声中,都是替玉紫说话的。
玉紫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她盯着那几个最开始为她辩护的稷下宫的学子,暗中冷笑起来:这几人,多半又是卢可儿的杰作了。她明知我想独占赵出,便故意放出风声,让所有人都知道,齐公主要嫁给他。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堵闷难当。
马车中城中驶了一圈后,玉紫低低说道:“出城吧。”
“诺。”
车夫一甩鞭,马车开始转向城外驶去。
这个时代,经济毕竟不发达,便是天下有名的繁华城市邯郸,到了城郊便显冷清,出了城,那更是荒凉一片了。
城外,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原上,没有耕种。望着那干裂的田地,玉紫这才注意到,似乎很久没有下雨了。
她一边出神,马车一边继续向前驶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荒凉的歌声传入她的耳中。
玉紫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个土丘上,跪着百数个衣衫破烂的农民。这些人正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一边磕着头,一边念念有词。
玉紫好奇地望去。
只见他们的前方,竖着一个泥做的像,那像远远看去,像木头又像泥土又圆圆的像个太阳。在那东西的下方,一个披头散发,巫者打扮的人正带着磕着头。
当玉紫的马车驶近时,她清楚地听到他们唱到:“彼黍离离,芳草萋萋。彼黍离离,鬼神悯焉。彼黍离离,鬼神悯焉……东方那个风起,西方雨落。南方有日,北方有雪。天降四时。阴阳顺我。彼黍离离,鬼神悯我。”
苍凉的歌声在天地间飘荡,在荒原间飘荡。
望着他们,玉紫低声问道:“他们是在求雨?”
“然。”回答她的是驭夫,“已有月半无雨了,恐又是天地降灾啊。”
天地降灾?这地方还有护城河呢,把河里的水引过来,完全可以灌溉。
玉紫一边寻思着,又问道:“别的地方呢?也是无雨?”
驭夫一怔,半晌才讷讷说道:“臣不知。”
玉紫笑了笑,道:“然,你是不知。”这些人足不出户的,眼界又浅,哪会想到别的地方有没有雨?
就在玉紫寻思时,那驭夫突然说道:“可臣知道,姬是好人。”
玉紫一怔,她收起恍惚的心神,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那驭夫笑道:“姬在这个时候,还在问臣别的地方有没有雨,光这一句,便知姬是好人。”
是吗?
玉紫一笑。
她的目光转向那些跪拜不已的庶民们。
好一会,玉紫轻声说道:“回去吧。”
“然。”
马车载着她,向城中驶回。
马车刚刚入城,迎面一队人马直冲而来。
望着那走在最前面的马车,玉紫冷笑一声,便收回了视线。
可这时,那马车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鲁氏。”
是齐太子的声音。
玉紫抬起头来。
这时,齐太子已挥手令驭夫向她靠近。
不一会,他的马车便靠近她的。
掀开车帘,如此近距离地望着玉紫,望着她看似平静,可终有些憔悴的面容,齐太子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怜惜,他望着她,低沉地说道:“鲁氏。”
玉紫瞟了他一眼,应道:“见过太子。”
她没有行礼。
同时,她的目光在他身后瞟去。
齐太子知道她看什么,低声说道:“她们不在。”
这话一出,玉紫才抬头看向他。
这时刻,齐太子俊美的脸上全是关切,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低声说道:“鲁氏,我知道赵出这个人,阴而心狭!既然苍天示警,说赵国终会因你而亡。他便是今日不信,明日也会信的。纵是事顺忘记了,有事发生时,便会记起来。鲁氏,你还要留在他身边吗?”
说到这里,他语调温柔了许多,“鲁氏,你回到我身边吧,你嫁给我,便与赵国无关了。我许你为妻,便是那卢可儿,也会在你之下,可好?”
他温柔地,专注地盯着玉紫,眼神中闪着期待。
玉紫抬头看着他。
慢慢的,她摇了摇头。
她头这么一摇,齐太子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抹失望,他呆呆地望着她,喃喃问道:“为何?为何直到现在,你还是痴迷不悟?赵出那人,把家国看得极重,鲁氏,他可是会为了家国,把你杀了的人啊!”
他的声音中有着沉痛。
玉紫却是笑了笑。
她收回目光,轻轻地说道:“我既已对他心许,便是因此死了,也无妨了。”说罢,她对驭夫喝道:“走罢。”
她的马车刚刚驶动,齐太子阴冷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鲁氏,你会后悔的。”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在等你。”
玉紫没有回头。
她的马车也加了速,急急地向王宫赶去。
一入王宫,玉紫便向土台走去。她刚走上八层,便看到赵出的随从都在,便快步走入。
阴暗的大殿中,赵出一个人坐在主塌上。明明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还是头戴冠冕,身穿王服。
望着阳光明暗中,他那俊美高华的脸,望着他明明近在方寸,却远在天涯的身影。玉紫眨了眨眼,提步向他走近。
她来到了他的身侧。
玉紫在他身前右侧的塌几上坐下,她信手拿过几上放着的帛书和笔,便低头绘制起来。
赵出正在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久久都没有看到玉紫吭声,不由抬起头来。
他望着她,诧异地问道:“姬在做什么?”
因为休息不好,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玉紫没有抬头,她轻声说道:“方才出城,看到田地干涸,我有一物,可以引水灌溉。”
她这话一出,赵出沉默良久。
好一会,他才低低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
声音沉沉。
玉紫头也不抬,她一边绘制着,一边说道:“以往,我是对夫主有怨,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夫主为我承受了太多。我做这些,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只是为了夫主一人。”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极小极小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也能令夫主记我一生。”
她的声音很小,微不可闻。
可是,她的声音才落,赵出已断然喝道:“玉姬!”
他瞪着她,怒道:“少说这种事。孤不允你说这种话!”
玉紫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她只是看了赵出一眼,便呆住了,她竟然发现,赵出的眼眶红了。
这个骄傲的,久经风雨,几历生死的男人,竟然眼眶红了。
在玉紫看来时,赵出端起几上的酒樽,头一仰,一饮而尽。
就在他把酒樽重重放在几上时,玉紫突然说道:“夫主,我没有认输。”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
赵出放下酒樽,抬头看向她。这时,玉紫已站了起来,她来到他身边跪坐好,仰起小脸,玉紫笑盈盈地望着他,说道:“夫主,那么多风雨都过去了,我们岂能因为一个恶毒妇人的陷害而退缩?夫主,我没有认输。”
赵出垂下双眸。
半晌,他沉声说道:“这世上,恐怕只有孤,才相信姬是为人所陷害!”
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玉紫闻言,冷冷一笑,心神一动间,她突然说道:“夫主,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赵出嗖地抬起头来。
这时的玉紫,已腾地站起,她在殿中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鬼神之说,从来飘渺,她既然可以以鬼神害我,我也可以以鬼神反击回去。”
她侧转头,望着赵出,温柔地说道:“夫主信奉鬼神,不愿妄动,可把人手交给我,我来主持。”
赵出抬头盯着她。
半晌,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否,孤虽信奉鬼神,却也不愿被恶妇操纵。既然姬有了主张,孤愿助姬一臂之力。”
笑是笑着,他的声音中充满隐忧,“只是这弄鬼弄神之事,一旦用得不好,便会引火烧身。再说,便是孤也不得不承认,月湖巨石还可以说有破绽的,这巨龟古字,破绽从何而来?姬想破了它,可是大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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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展阅读]
诗经·国风·黍离
——不可言说的忧郁
【原文】
彼黍离离1,彼稷之苗2。
行迈靡靡3,中心摇摇4。
知我者谓我心优,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5。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注释】1黍:谷物名。离离:成排成行的样子。2稷,谷物名。3行迈:前行。靡靡:步行缓慢的样子。4中心:心中,摇摇:心中不安的样子。5噎(ye):忧闷已极而气塞,无法喘息。
【译文】
地里黍禾长成排,稷苗长得绿如绣。
前行步子多迟缓,心中忧郁神恍惚。
理解我的说我忧,不理解的说我有所求。
苍天高高在头上,是谁造成这景象?
地里黍禾长成排,稷谷扬花正吐穗。
前行步子多迟缓,心中迷乱如酒醉。
理解我的说我忧,不理解的说我有所求。
苍天高高在头上,是谁造成这景象?
地里黍禾长成排,稷谷已经结了籽。
前行步子多迟缓,心中郁闷气埂咽。
理解我的说我忧,不理解的说我有所求。
苍天高高在头上,是谁造成这景象?
【读解】
请相信这不是杞人忧天。
这是一首流浪者之歌。他一边漫游,一边唱出心中的忧郁。何以忧郁我们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是为油盐柴米一类的生活琐事而忧。
这是不是说得有点玄?不玄。我们心中的悲哀经常是说不出理由的,忧郁也无法进行理性的分析。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状态:莫名的烦恼,莫名的忧伤,莫名的悲哀,莫名的绝望。
当然,它完全可能像一根导火索,被某一具体事物所点燃,比如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场景,一个物体。但诱因不等于忧郁和悲哀本身。更何况一个流浪漂泊者,神经随时都处于高度敏感的状备,最容易触景生情,睹物伤感,他没有明确的目的,似乎又在寻找什么;他没有归宿感,却又在冥冥之中受着什么指引。
其实,这就是人。他不仅在物质的世界中实实在在地活着,他还想要追问为什么要活着,他还要关心同物质生活并没有直接联系的东西,比如太阳月亮为什么会发光,星星为什么会闪亮,天空为什么会下雨打雷闪电,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王子,有人生来就是穷光蛋。大地大海有没有尽头。一想到这些物质解答不了的问题时,就会让人悲哀感叹。
真正深刻的悲哀和忧郁,总是同上面一类的问题相联系的,并且是无法解决和永恒的。吃不饱的悲哀,穿不暖的悲哀,失去亲人的悲哀,在外服苦役的悲哀,都是有限的,短暂的,可以克服的,并且也是表层的。平氏百姓生活中的苦恼,仁人志士的慷慨激昂,商人亏本的痛苦,政治家仕途受搓,也可以归入有限的、短暂的、可克服的、表层的悲哀。
少女比守财奴崇高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她会为失去爱情而在内心中哭泣,这与守财奴为金钱而哭泣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百九十一章卢可儿的情
玉紫知道,要破了巨龟古字的局,确实是大不易。
这时,赵出温柔的问道:“姬有何善策?”
玉紫摇了摇头。
看到她摇头,赵出蹙起了眉,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长气。
玉紫见状,连忙走到他身后,她舒展双臂搂着他的腰,喃喃说道:“夫主,别愁,我只是想到了大约方向,具体对策,还没有想妥当。”她把脸贴着他的背,肯定的,充满信心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的!”
赵出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她。
见到她饶是心急如焚,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是温柔的,安慰的,他伸出双臂,把她搂到腿上。
抱着她,他低下头,沉沉地说道:“便是万不得己,姬也不用过于担忧。”说到这里,他闭上薄唇,看来不想继续说下去。
玉紫冲他嫣然一笑,应道:“然。”
她闭上双眼,偎进了他的怀中。这阵子,两人虽然和好了,可一直都没有解开心结,有意无意的,便还有着疏离。
只有此刻,这般相依相偎着,感受着对方传递过来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宫婢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禀大王,齐夫人卢氏与齐公主求见。”
赵出闻言,微微一笑,道:“竟敢求见于孤?”声音是冷意森森。
他松开玉紫,手一挥,喝道:“传!”
“诺。”
太监尖哨地传令声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听到那脚步声,玉紫心神一动,她向赵出眨了眨眼,向后退去,隐身于侧殿之中。
不一会,盛装打扮的卢可儿,和打扮娇美动人的齐公主,双双出现在殿门口。
不得不说,这两个美人,都有着罕见的姿容,她们这般从殿门走入时,一时之间,有点阴暗的殿堂都变得明亮起来了。温婉的卢可儿,与娇美的齐公主,便如一对壁玉,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
当然,王座上,冠冕堂皇的王是个例外。
两女一进殿,便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赵出。
不约而同的,她们的目光中,也露出一抹目眩神迷。不过这样的眼神,卢可儿只是一晃便过。在迷离过后,她的目光更温柔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