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嗖的一声,他把剑还鞘,转过身,背对着玉紫,冷冷地说道:“我赵出,纵是当年母后被贱人毒死,父王逼我服下毒药时,都不曾有半句乞怜!”
他说到这里,声音中苦恨莫名,“想我平生第一次苦苦相求,却是对你这么一个妇人!哧——”
他嘲讽的一笑,长袖一甩,喝道:“既然你想走,那就走罢!今生今世,便当我不曾识得你这个无情的妇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提,暴喝道:“滚——”
这一喝,针对的是玉紫。
玉紫慢慢站起,她朝着他的背影,盈盈一福,然后,缓缓退出大殿。
当她走到殿门处时,赵出笼在袖中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咬着牙,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的纱窗,以及纱窗外亘古寂寞的夜空。
那脚步声踏出了大殿。
那脚步声去得了石阶。
那脚步声出现在院落里。
隐隐的,他听得那狠心的妇人低低的嘶哑的声音,“大王允我离去。”
“诺。”
他嗖地回过头来。
映入他眼中的,是空荡荡的大殿,以及大殿中,飘飞的纱幔。
他抬起头,睁大双眼,直直地看向殿外。
他什么也看不到。宫墙重重,阻住了他的视线。
可是,他还是睁大双眼,直直地瞪着前方。他还是竖起双耳,认真地倾听着。
到处是脚步声,到处是低语声。
没有她的,没有那妇人的了……
他瞪大双眼,眼神空洞。良久良久,一行清泪,沁出了他的眼角。
玉紫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大步向宫外走去。
夜已深,笑声人语声,从远古的虚空中传来。
而她,只是这般走着,想宫门处走去。
她只是一步又一步,坚持的,缓步地走去。
她的双眼瞪得很大,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流遍了双颊。那泪,顺着她的下巴,顺着她的颈项,流向她的衣襟,流向地面。
刚才在殿中的自信,笑容,明艳,这一瞬间都被抽去,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的心,被千针万刺,翻来覆去地绞动着,反反复复地挑出伤口,再撕裂着。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抱进了双臂,不停地哆嗦着。
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回去,她害怕自己会抱着那个男人,求着他,说她愿意成为她的妻妾之一,她说能成为他的夫人,很开心!
玉紫狂跑起来。
她的跑动,惊动了武士们。每当前方隐约有人围上,有了喝问,她会沙哑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大王令我出宫。”
一句话,一脸泪,众人便明白过来了:玉姬竟然被大王驱逐了!
在不只是感慨,还是遗憾,还是欢喜地议论声中,玉紫冲出了宫门。
她一冲出宫门,便整个人朝着地上一跪,猛烈地干呕起来。
这是一场翻肠倒肚的干呕,她不停地呕着,不停地呕着,却除了几口清水,什么也不曾呕出。
直是呕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拖着虚软无力的双脚,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深夜的邯郸街,到处都是幽黑一片,看不到人影,也没有火把,除了天空中的那半轮明月。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她空洞的眼神,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她:走远一点,走远一点,她得在反悔之前,在苦苦求着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妾之一前,走远一点……
邯郸城中,黑漆漆的一片,玉紫缩着双手,低着头,脚步声中带着点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她左侧的巷道中传来,“玉?”
是亚的声音!
玉紫木然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与亚的人约好的地方了。
亚几个箭步,冲到玉紫面前,他扶着玉紫,焦急地问道:“何也?”
玉紫没有回答。
她仰脸看着他,在见到他担忧的面容时,她绽颜一笑,这一笑,嘴角是在上扬,眼神却是一片空洞。
她望着亚,喃喃说道:“你来了?”
亚见她摇摇晃晃,连忙伸手扶住她,“玉,你说过,若是赵出娶妻纳姬,你便离去。于是我从一个月前,便令人日夜相守。”
他刚刚说到这里,玉紫纵身一扑,抱着他啕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扑,着实让亚吃了一惊。他站得笔直笔直的,僵硬的双手,一时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直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的,慢慢地搂上了她的腰,把她抱入怀中。
玉紫压抑着嗓子,泪如泉涌。亚紧紧地搂着她,喃喃说道:“休泣,休泣!”
他说着说着,怀中的玉紫,果然停止了哭泣。
亚低头看向她,望着埋在怀中,一动不动的玉紫,低低地问道:“玉,玉?”
他一连喊了几声,怀中才传来玉紫低低的哽咽声,“我知道的,迟早有这一日的……”
声音沙哑之极,泣不成声。
亚见到她开了口,心中大为放松。他搂着她,目光投向赵王宫的飞檐蓝瓦,嘴角渐渐的,越扬越大,越扬越大。
他收紧手臂,暗暗想道:玉出来了!她又是自由身了!我,我……
他想到欢喜处,发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口了。
秋风阵阵拂来,怀中的佳人软玉温香,突然间,亚有一种渴望,他希望时间便这么定住,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流逝!
此时如能永久,纵死又如何?
想到这里,黑暗中,他悄悄的咧嘴一笑,低下头吻上了玉紫的秀发。就在这时,玉紫突然把他一推,跑到一旁的角落中呕吐起来。
亚在袖袋中左掏右掏,好不容易掏出手帕递过去。便看到抬起头的玉紫,摇摇晃晃,他连忙上前一步。
刚刚抱上她,玉紫边朝他一倒,晕厥了过去。
黑暗中,‘格支格支’声传来,却是他的马车驶到了左近,亚抱着玉紫,转头跳了上去,“行罢!”
“诺。”
空荡荡的邯郸街中,马车格支格支地响动着,远远的赵宫,还有笙乐箫音传来。平白的,为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邯郸,添了一份永远挥不去的亘古的寂寞和轻愁。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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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真怀孕了
秋天了。
一阵秋风吹来,树叶层层洒落,连那看不到边的原始森林,也枝叶萧条。
从赵通往魏国的官道上,一辆辆马车川流不息,一个个车队日夜奔行。
联姻之后,赵魏进入了蜜月期,再加上赵王出重视商业,几乎是一夜之间,赵国通往各国的边隘都打开了,无数的商人涌入了邯郸。
山水之间,马车水龙中,一对欢乐地歌声传来。那歌声,起初还只是一个男子在唱,到得后来,已是数个少女在和音,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枉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少女的歌声,轻快而流唱,带着绵绵情意,她们用这打闹的欢笑,说着:约我出见的,不是那个美男子子都,却是你这么个傻瓜!
歌声未断,笑声已起。
欢笑中,一个骑驴的野客追上了一辆马车。他朝着那车夫瞟了一眼,突然惊讶地唤道:“昂昂大汉,怎地行驭者之事?”
那大汉回国头来。
这是一个俊朗的青年,他脸上的络腮胡子剃了个一干二净,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快活地说道:“驭者又如何?我快乐呀。”
野客哈哈一笑,他看向马车中,一迭声地叫道:“昂昂丈夫竟为驭者,不知主人是何等尊贵,可一睹乎?”
野客地笑声,惊动了路上的行人,瞬时,掀的掀车帘,策的策马,七八双目光西都向这边望来。
一个轻软温柔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昂昂丈夫为驭者,主人便要尊贵么?”车帘一掀,一张清瘦苍白,却清丽的脸孔,出现在那野客眼前。
那野客看了一眼这妇人,又看了眼驱车的丈夫,嘿嘿说道:“却是一位佳人,怪不得你家丈夫笑得如此欢快。”
他这话一出,那驭夫俊朗的脸上,笑容更灿烂了。
倒是那妇人,只是微微一笑。
她不笑时,目光幽静而远,似乎若有所思。这一笑,却是云破月来,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驭夫看着那妇人,眼神都痴得移不开了。
这时,一个还在唱着《山有扶苏》的少女从后面的马车伸出头来,她吼吼笑道:“客怎恁地多言?狡童佳人,不是绝配么?”
少女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欢笑。
在众人的笑声中,清丽的妇人回头望向邯郸城的方向,暗暗想到:别了!永别了!
这个妇人,正是玉紫。
那天哭过之后,她几乎是大病一场。在把自己关了十天后,再次走出房门的她,已是没事人一样。
而且,今晨离开邯郸时,她还不忘把开酒家所藏下的金,全部拿到手中。这白来斤金中,本来还有七十斤属于赵出,她当时只是压了压,没有想到,这一压,便变成她自己的了。
至于那五百家店铺的地契,原本是与金一样藏着的。出于现代人那不与钱赌气的习惯,她也一并给带在了身上。
喧嚣吵闹中,一个骑士一边挥舞着旗帜,一边纵马高喝,“暂息,暂息!”
到了用早餐的时候了。
亚从车驾上跳下,来到玉紫身边,温柔地望着她,道:“玉,用餐了。”
“恩。”
玉紫掀蓝车帘,在他地扶侍下走下马车,“小心,前面有一坑。”“玉,绕过那石头。”
听着亚的唠叨,玉紫哧地一笑,道:“不必如此小心,我还体健着呢。”
亚呵呵一笑,咧着大白牙,“大夫说了,一定要小心了,才能保得这孩子。”
孩子啊?
玉紫微笑着抚上小腹。
是了,她那里,有了个近三个月的小小肉球儿了。那是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的孩子。
昨天,在大夫的口中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后,玉紫所有的悲伤,痛楚,不舍,绝望,失落,以及爱恨,都给沉淀下去了。
她给自己沐浴更衣,第一次推开纱窗,让那一轮艳阳照入室中,照在她的身上。
她,有孩子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笼罩着她,就是这种感觉,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微笑着。
亚小心地扶着玉紫,眼眸中都是笑意。当看到她平平如也的小腹时,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这个时代,血脉还不是那么被人推崇。对于时人来说,养别人的儿子,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以说,相比血脉骨肉而言,姓氏更重要。只要那孩子是跟自己姓的,是愿意祭祀自家鬼神的,那么一切都可以忽视。
这也是生殖崇拜地表现之一:孩子本身最重要!他的父亲具体是谁,远不如后世那么看重。
亚扶着玉紫来到一处大树旁,几个唱歌的少女中,有一个朝他们挥着手,叫道:“姬,与那丈夫过来食罢。”
亚呵呵一笑,他也不推辞,扶着玉紫便向这伙人靠近。
这伙人,是一个大车队中的。整个车队的人,约有数百号。而这数百号人中,少年男女便占了二三十个。
现在,这些少年男女围成了两个圈。中央的鼎,正在腾腾地燃烧着,肉香四溢。
玉紫和亚一坐下,那唤她前来的少女便笑嘻嘻地挤了挤眼,对她说道:“姬有口福了。我兄刚从邯郸学了一样炒食,甚香美呢。”少女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玉紫抿唇一笑。
另一个十五六岁,大眼睛圆脸的少女嗖地一下,伸出个头来。她瞅着玉紫,好不羡慕地说道:“姬,你这夫郎,好生体贴也。”
少女的话一落,一旁的亚便径自傻笑起来。
他这露着一口大白牙的笑,令得众人看了,都有点忍俊不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摇头说道:“君金一般的昂昂丈夫,这般笑,当真是。”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少女盯了他一眼,薄怒道:“当真怎样?咄!今晚不许你入帐!”
那少年大惊,连忙叫道:“休来休来,我言这丈夫当真了得。”
他这个弯转得太假,少年少女们又是一阵哄笑。
热闹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走了过来,他在火堆上架起铜锅,开始在上面涮油,准备炒肉。
众少年停止了打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着油香味飘出,众人已开始吞着口水了。
亚转头看着玉紫,轻声问道:“可有不适?”
玉紫点了点头。
亚连忙扶着她,向旁边避去。
走了几步,闻不得油烟的玉紫舒服些了。她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向亚笑道:“我还康健,可以行走。”她的话刚说到这里,亚低头嗯了一声,那扶着她手臂的手,却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玉紫摇了摇头。
两人来到一棵树下,亚把外袍脱去,扶着玉紫坐在自己袍子上。
玉紫双手放在膝上,望着前方的隐隐青山,含笑不语。
青山深处,似乎出现了她那孩子的面孔。想来,不管是儿是女,他必是美丽的,高贵的,出色的。
呵呵,苍天对自己还是不薄的,来到异世,她有父有子,而且,身边还有对自己这么好的亚。
亚侧过头,痴痴地望着扬唇浅笑的玉紫,他的目光中闪耀着欢喜。现在的玉紫,与前十天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这样甚好,甚好!
这时,一阵秋风吹来,玉紫向后一倚,靠向树干,闭上眼睛。
看到一片树叶飘到玉紫肩膀导航,亚伸出手抚了抚。
玉紫突然睁开眼,侧头看向他。
她朝着他温柔一笑,道:“亚,谢谢你。”
本来,大恩不言谢的,可是玉紫还是想向他说一声谢。
亚摇了摇头,道:“昔日我在临淄,冬日森寒,冻饿几死。若不是玉你给了我一千刀币,还给了我一个前程,也不会有我今日。”
“你何时知道的?”
亚低声说道:“这一月中,我日日守在邯郸,候你出门。那一日便见到了恩人辟。从他口中,我知道了一切事由。”
玉紫扬唇一笑,道:“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了。”
“然。”
两人又沉默了。
与亚相处,总是这样,玉紫总是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而他,似乎只要这样看着玉紫,便满足了。
这时,那少女地叫声传来,“噫,菜已好,饭已熟,你们速来食啊。”
亚呵呵一笑,朗声应道:“然。”他扶着玉紫,站了起来。
摆在众人中间的,是一大锅炒兔肉。也不知那青年怎么想的,那兔肉中,夹了大半的野菜。野菜炒得太老,半天都咬不动。
饶是如此,众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对于这些常年吃着猪食一样的混合羹的时人来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