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准备把饺子放下锅,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声,随生披上他的棉袍,走到前院去开门,接着便听到他喊我的声音。我放下锅盖走到院门一看,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杏花和宣平。
“你们……怎么来了?”我惊讶莫名,而他们一见我便马上跪下,我这才看到门外一辆装满了物什的马车。
宣平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只说在集市上遇到杏花便把她“押”来此处。我想他想找的人不是我,而是继尧,只是在想要上山的途中知道了我在这个地方,于是就把杏花带来了。
就这样,宣平和杏花执意留了下来,宣平帮忙料理那一园子的梅花,杏花则在我诊症的时候给我帮帮忙,这样一来,我倒真是舒服了许多。
只是每每看见他们,我便会想起过去在宣阳王府的日子,想起继尧,除夕之夜送我的冰雕宫灯,想起他塑的雪人,想起那两朵藏在晶莹酒雪中艳红的梅花……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听到身旁的随生叫我,我恍然起立,左手不慎拂倒手边的茶杯,眼看着杯子就要应声坠地了,忽然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地横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杯子。我不知是被自己的冒失吓了一跳还是因他的反应而惊讶,余惊未定地看着他,他却嘻嘻一笑道:
“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杏花姑姑在外面叫你呢!”
我忽然发现这阵子随生好像长大了很多,脸色红润眉目开朗,嘴角笑意自然,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还多了两分神采,只是这段时间他随着李老二夫妇上山玩得太疯了,那双手被刮伤了好几处。这时杏花匆匆捧着一个瓦罐走进来,说:
“夫人,你要的糖渍梅花瓣我都做好了。”
我忽略了心里的一丝疑惑,拿过罐子就准备去做元宵,我已经问过随生真觉寺有多少僧众了,大概有一百人不到。杏花迟疑地问我:
“夫人,你真要做三百颗元宵啊?要不要我到村里找其他人来帮忙?”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布施,而是希望他偶尔也会想起我,想想我。
晓月夜,情到深处人孤独。一年前的元宵节痛断人肠,一年后的元宵节,我对着身畔一灯如豆,难以成眠,只觉得心底孤清凄凉,抚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觉有清泪滑落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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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才下眉头,却上心头2
草长莺飞二月天,又是放风筝的绝佳季节。
随生早就吵着要做一只风筝,这天刚好没什么人来诊症,我便给他做了一个风筝。一不留神被竹子划破了手,雪白的纸上沾了一个触目的红点,我皱一皱眉,竹生连忙问我是不是很疼。我笑笑说没什么事,接着拿起笔在风筝上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那殷红的一滴自然便成了眼睛。
随生欢呼一声,拿了风筝就跑到外面和约好的几个孩子放风筝去了。
“夫人,”杏花走进来,脸上有些不悦,“那个孙子俊孙秀才又来了!”
我走到前院的医庐,孙子俊正站在草舍门前候着我,一见我他连忙说:
“夏大夫,子俊又来叨扰了。”
“孙先生无需客气。请问孙先生身体哪里不适?”我坐好,推过脉案,示意孙子俊把手伸出来,孙子俊一边让我诊脉一边对我说:
“今日子俊来,除了就诊,还有就是来看看夏大夫你——”
我一挑眉,松开按脉的手指,“孙先生,敢问是我家随生在私塾里闯祸惹恼了先生?”孙子俊连忙摇头,我又说:
“先生是偶感风寒,晚间休息得不大好,故有风邪入体,吃两剂药便可大好。”我见他沉吟不语,便说:“孙先生可是有何难言之事?”
他干咳两声,看我的眼神有点怯怯的,“我知道夏大夫并非随生的亲生娘亲。”他见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连忙说:
“东庭和屹罗刚刚止战,百姓离散家破人亡,孙子俊不才,暗自猜想夏大夫或许是因战乱逃亡到此处?”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孙子俊继续说:“随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子俊仰慕夏大夫的医德性情已久,也是独身一人,若夏大夫不嫌弃……”他脸上一红,“子俊倒是想和夏大夫两人凑合着过日子……”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个人平时常来诊症,言语间也觉得他有些关心过头,但想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子应该不会招惹到些什么,所以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谁料如此斯文的秀才竟也不论世俗,有此打破常规的想法。
我刚想说句什么,药庐的门忽然猛地被推开,一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扑进来一把用力地推开孙子俊,孙子俊猝不及防地被拉下了凳子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随生指着他满脸气愤地说:
“你骗我!我以为你关心我我才告诉你那些,原来你道貌岸然另有歹意!你竟然打我娘的主意,我告诉你谁都配不上我娘,除了——”他的话一下子刹住,脸上涨得通红,我一把拉住他,这时杏花匆匆走进来,看见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孙子俊,我对随生说:
“孙先生也是关心我们,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老师。”我对孙子俊笑了笑,“孙先生,今日之事,我权当先生开了个玩笑。先生也看见的,再多几个月我就要做娘亲了,婚嫁之事不敢再想,先生请回吧。杏花,好好送送先生。”
“我不介意。”孙子俊定住脚步,眼神坚定而诚恳,“同是天涯沦落人,卿本佳人,有此际遇,我自当怜卿。”
我深觉好笑,没有感动,只有无奈,“孙先生错爱了,我绝非先生良偶。”
孙子俊还想说什么,只见宣平阴沉着脸大步向他走来,一手拎起他的衣领便把他毫不客气地拉出了药庐。随生还是很生气,一手拿起桌上的茶碗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碗凉水,我问他:
“随生,你的风筝呢?”
“断线了,不知飞到哪里了!”他沮丧的说。
从此以后,孙子俊再也没有到药庐来过,半个月后,杏花告诉我,随生自那天起就没有再到孙子俊的私塾去念过书。我很是惊讶,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最近我一有时间就会考问随生的识字和背书,他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千家诗都会背一大半了,很多书拿起来都能看得懂文字,我还觉得他最近进步大了,还想表扬他,却不料他压根没去私塾!
晚上睡觉前,我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去私塾,他撇撇嘴说:
“我不喜欢那人,看你的眼神好像想把人吞掉!”
“那你觉得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想不想把你吞掉?!”
他讷讷地说:“娘,你别生气,以后我都不会这样瞒着你。”
“那你坦白,你识的字背的诗是谁教你的?”
“真觉寺的师傅,娘,佛经我都几乎会看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一听到“佛经”二字我的心都会隐隐的抽痛。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可是随生又说:
“可是,几天后那半个月都不能上山了。真觉寺邀请了东庭屹罗和西乾最有名的高僧前来参加三年一度的莲华佛法大会,听说讲论的是莲华经……”
随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哈欠,我知道他是累了,抚抚他的头说:
“小孩子别多想,好好睡吧。”
佛法大会召开的那一日,一清早就能听到厚重的钟声越过苍碧林木远远传来,余音响彻四方。
暮春三月底,梅花几已落尽,我坐在梅树下的长椅上正缝着一双婴儿袜子,随生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右手托腮似有所想。
“娘,”他伸手放在我突起的微圆的小腹上,“妹妹是不是也像随生一样,没有爹爹……”
我手中的针线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笑笑说:
“不会的,你们都有爹爹,只是无法相聚而已。”随生总是一口咬定我腹中的孩儿一定是女孩,我都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叫“妹妹”。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住下?”
“因为这里有娘要等的人啊。”
“是爹爹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想了想,“可能很快,也可能不会回来。”
“随生,娘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一条白蛇白素贞精修炼千年,为了报她以前是一条小蛇时一个牧童对她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到人间寻得许仙,成亲后相亲相爱自以为是人间美眷,可是后来有一和尚法海识破了她是妖精所变,让许仙看见了白素贞的原形,许仙当场吓死。白蛇冒着生命危险盗取灵芝仙草救了他,但他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便随着法海到了金山寺,后来白素贞水淹金山,法海把白素贞压在金山寺不远处的雷峰塔,许仙这时才后悔了,可是他终生不能再见她一面。”
“那后来呢?许仙离开金山寺了吗?”
“法海以为他要离开金山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金山寺的落叶,扫累了的时候望一望远处的雷锋塔,他要给自己的娘子扫净落叶,他要守着她,即使永远不能再相见,他也要守着她。有一天,下雨了,许仙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头顶上飘着一把油纸伞,那是一把破旧的伞,是白素贞与他在西湖相遇时他给她的那把伞……很多年过去了,许仙已经须发皆白,可是只要是太阳猛烈或是下了雨,那把伞都仍然遮挡在他头上,即使更旧了,更破了,也一如故往……”
随生听得入了神,而我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生说,“但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许仙不去砸烂雷峰塔救出他的娘子呢?”
我一怔,想起继尧给我的那一页心经,一种莫名的痛有如藤蔓一般绞缠延伸。若他真是被困于真觉寺,我又何尝不会如白素贞般水淹金山在所不惜?只是无心说了,真觉寺的山门随时为他开着,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回到我身边来。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刚开始浓烈如酒的期待,到如今平静如水的守候,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这一日,我起了床正准备洗漱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一下下一声声震人心魄,沉重而幽远,我心中稍有诧异,可是也没有太在意,一直到了傍晚宣平匆匆走进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真觉寺的无忧大师圆寂了。”
我很惊讶,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安,皱皱眉,问宣平:“然后呢?”
“新任住持已经选好,听说明日便进行大典。”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说重点!”
宣平沉默了几秒,“属下也不清楚,但是万一是王爷……”
杏花一把拉过宣平的袖子,宣平见我脸色发白,连忙收住话音,无声地退了下去。我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落下来,杏花见我身子颤得厉害,连忙过来扶着我。
不会的,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要我,和我们的孩子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那样的结果,可以无怨无悔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守着,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心里的奢望从未熄灭,而现在心底那根弦终于绷得过紧几乎要断了。
灯残黯淡,映出一室的寂静。随生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对我说道:
“娘,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摇摇头,只看着自己的身影不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景吧。继尧,你就舍得,让我一生都如此寂寞地过?
走出门时东方既白,我沿着小径一直往梅园走去,昨夜应是下过小雨,脚下腻滑,苔如绿玉。我隐约记得前日看见的一株野山梅上长满了花苞,可现在几乎走到了梅园的尽头了,仍是没有看见一树花开。
心中暗叹可惜时,那诡艳殷红如火的野山梅却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我的眼帘。我刚要伸手去摘,忽然听得身后远远的仿佛有个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晴儿——”
我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以致有了幻听。伸手抹去那滑出眼角的泪珠,手一伸便攫住了最灿烂的那一枝。
“晴儿,”那声音到了我身后,只有咫尺之遥,带着些许叹息和些许担忧,有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是我,我回来了。”他说。
我分不清那话语中带着的是喜悦还是释然,我僵直了身子攥紧了手中的梅枝,背对着他说:
“回来?是为了重逢还是为了告别?”
“晴儿,你看着我。”他走上来,从身后轻轻地抱着我想要转过我的身子,那熟悉的怀抱和淡淡的木叶气息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我身子颤抖哽咽着推开他的手,“不要,我不要看你!”
他的手臂却把我锁得更紧了,我的眼泪纷纷下坠,“你不要我了,还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他语气急促,一用力便把我的整个身子扳了过来,我一想到那页佛经,胸口忽然一窒,身子发软,想要睁大眼睛看他一眼,一裘白衣,墨发三千,还想看仔细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却已随着他的墨黑长发席天幕地而来。
一个月后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瞪大了眼睛问眼前好整以暇的人:
“你不要告诉我,这些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梅继尧摇摇头,“当然不是,怎么能两个人吃?”他夹了一块鸡翅放在我碗中,“夫人,这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我已经养得很好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脸,标准的孕妇脸,我心里都开始有忧郁症了。
“你养得好那天就不会晕倒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气结,我说了多少次那天是因为以为他要做真觉寺住持而一夜不寐第二天惊怒攻心所以才会晕倒的,可他还是坚持说我气血失调营养不足而硬是把我带回了扶风书院。回书院的那天倒是差点把我爹娘惊吓到了,我这不孝女总是上演生生死死的戏码来折磨他们,但是一见多了一个孙子和一个仍未出生的未来孙子,两个老人家忽然觉得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了,竟像年轻了几岁。
“若不是你给我一张不知所谓的佛经,我犯得着伤心了这么久?梅继尧,以后女儿胎教不好性格内向的话都是你害的!”我放下筷子恨恨地说。
“是谁说自己天性聪颖的?我那张佛经是用小楷抄正的,可是当中有几个字用的是行书,‘故心无远离’,你这笨丫头,竟然没看清楚就撕了,这怪谁?!”
当初继尧被无心大师带回真觉寺后,那冗长的梦魇终于在佛法梵音中褪去。他醒来之后,无忧大师向他道明了一切前因后果,并约定他要在寺中研修佛法为期半年,半年后随意去留,但是在这半年中不得离开真觉寺半步。
无忧大师每日与他讲论经法,他也在禅房中足不出户阅遍了佛经。莲华佛法大会如期而行,在会中他也聆听了佛法高深的大师讲道,法会结束后,无忧问他:
“居士这半年可有了悟?前世今生之事皆为虚妄,情爱生怨生恨生妒生世上诸般丑恶,如花开亦如花谢,终归于寂灭。居士以为然否?”
继尧微微一笑,说:
“大师可曾听过花开的声音?山川雨露,天地灵气孕育生命,只待那冥冥不可预知的机缘一到,可能是因为遇到什么人,也可能是因为什么事,顷刻花开,再也无法逆转。每个人都知道那花会谢,但是却有些人记得住那花开的声音,生生世世,哪怕坠入轮回,饮过忘川水,喝过孟婆汤,仍是不忘。因为那声音,已经被刻进了骨血。大师会笑继尧太过于执着,但是修佛之路何其漫长,谁又能说执着生生世世的情爱就不是一种锻造和历练呢?佛在何处?仅是在一本经书一声梵音之间吗?继尧驽钝,继尧以为,佛,只在一念之间。”
无忧笑而不语。
“继尧上山半年,心中戾气已被大师的精深佛法洗涤殆尽,继尧从此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因一己之欲而涂炭生灵。‘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因为爱一己,进而顾念他人,大师请放心,继尧再非昨日那个恣意妄为的宣阳王。”
无忧当天夜里便圆寂了,他的遗言里,由无心接替住持之位……
“你教随生练武了?”我想起六岁的随生能把孙子俊一把推在地上,这肯定是梅继尧的功劳。
“这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不过,”他的眼神有些幽远,“那天,他折了我打入墙上的草编蜻蜓,我真是有些介意。直到,他告诉我,他姓夏,叫夏随生,不知怎的,我竟然被这个名字打动了……”他牵着我的手在后山散步,说话的声音酽酽的有如醇酒,我心一动,问他:
“你当时就知道了么?”
“本来无所觉,但是,你总是做一些扰人清修的事情,”他轻笑起来,“每天让随生带莲子红豆汤上山,那阵子,我都吃得有些怕了。”
他顿住脚步,在石崖壁上摘下一朵淡黄的山花插在我素淡无华的发鬓上,说:
“连子相思,相思连子,晴儿,你以为我真是忘得了吗?”
我握住薄袖下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握紧,夜色中淡月朦胧,风来有致,我的眼瞳中清澈地映着他的明眸,那里,只有我,一个叫夏晴深的平凡女子。
我想起了一首诗: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下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