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睦有点似懂非懂,仔细想了想,也没有再说话,只点头笑笑。萧挽缘扶了他的肩,柔声道:“觉得我太狠心了?”
“没有,妻主也是为了他好。”
“哎,真心这么觉得?”
“嗯。”
这一回庾睦答得却是十分干脆,连带萧挽缘也觉得心里安定起来,揉着他的脸做了了笑的模样,这才叫了人进来吩咐先别告诉庄瑶,只跟着萧珀,等他去了柳家再到边上茶楼里见她。
柳孟家在朝闻巷的最里头,两间半的瓦屋在边上同是贫民屋子的包围下看起来也不见得有多风光,只是因为柳孟中了举人,邻里之间才对他家多了点敬重。萧珀随便找了个人家一问,那人便十分热心地给他指了地方。
萧挽缘只带了霜清一个,在茶楼上临窗的位上坐着,居高临下地瞧见萧珀肩上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才不过两三天没瞧见,就明显觉得他精神差了许多,一手抓紧了包袱,一手不时在腰上按一按。大概是挺着肚子走得累,却又不敢像别的孕夫那样大胆地显露出来,只好微微佝偻着腰遮掩圆鼓鼓的肚子。
她原本是十分看不惯萧珀的不懂事,见了他这个样子,却也免不了觉得有点不忍心,到底才是个十五六岁不经世事的孩子,她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想着早上能在被窝里多赖一会儿呢。他却是已经不得不面对未婚怀胎的丑事了。
“霜清,你说他还能站多久?”
“像是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恐怕就要站不住了。”霜清半句都不多话,萧挽缘问什么就答什么,规规矩矩地朝底下站得摇摇晃晃的人瞧了一会儿,给了个结论。
他话音还没落,萧珀就像是赶着应和着这句话一般,脚下一软靠在了墙上,扶着腰露出痛苦的表情。视线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巷口的方向,显然是在等柳孟回来。
萧挽缘叹口气,遥遥看到巷子那头过来了两个书生打扮的女子,定睛瞧了瞧,见其中一个果然是柳孟,便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把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折扇收了,给霜清递了个眼神。心道得了得了,就当我好心一回,拯救误入歧途的少年了。
“柳姐,你、你回来了……我总算见到你……”
柳孟正跟同窗的举子到了别,刚要进屋,却被瘫坐在自家门口的一个男子扯住了衣服。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暮色沉沉,说话的人一张脸有大半都埋在阴影里,弄得她一时瞧不出他是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倒是吓了一跳:“你是谁?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刚转身离开的同窗听她这一声叫嚷,又转回了身,正想问问她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帮忙,却见她连连摆手示意没事,也就随意地跟他重新道了别离开了。
萧挽缘在茶楼上冷眼看着,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萧珀,果见她打发走了同窗才迟疑着上前把萧珀扶起来,眼里不由更添了几分鄙夷。而那一厢萧珀被他心心念念要见的情人扶了起来,满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想想这些天自己过得担惊受怕,又想到逃出来这两日事事都没人伺候,吃的许多苦头,眼泪早就挡不住地直落下来,哭得几乎要岔了气。
“别哭了,别哭了……整日介地掉眼泪,你不嫌累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珀被她全然不同于以前的态度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只是不喜欢自己一直哭,连忙抽噎着伸手去擦眼泪,想到她原先对自己温柔体贴的样子,心里又多了几分甜蜜,贴近了一点揉着肚子小声道:“柳姐,我、我……啊……”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想凑这个热闹,好巧不巧地在他肚子里踢了一脚,萧珀一边疼得直皱眉,一边急着伸手去拉柳孟的手:“你摸摸,摸摸……这是我们的孩子……柳姐,我们有孩子了。”
柳孟被他拽着手,甩了一下没甩掉,面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在他肚子上来回瞧了两眼,皱眉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萧珀再迟钝,也觉出了她的不耐,紧紧捉住了她的手,勉强笑道:“你说过……等你考中了……就、就娶、娶我啊……”
“萧家不是已经拒绝了么?”
“啊?我、我不知道的……”萧珀急着拉着她的手表白:“他们把我关着,没有告诉我你去提亲的事,还逼着我打掉孩子,我、我是爬了墙才逃出来的……我、我是肯的,你知道……”
柳孟到底是跟他温存过一段时日,虽然他此时面貌有些消瘦昏黄,腰间沉沉地像是站不稳,但毕竟还怀着她的孩子。再想想两人相好时他粉嫩清秀的面庞,总算是给了句软和的话,拉了他一把让他的身体离开了墙壁靠到自己身上:“早十天半月的还好说点,可你这么大的肚子了,就算纳侍的礼数不多,你也不怎么要露面,但叫别人看见了总是要说闲话的……要不,还是等你生下这孩子,我再接你们进门吧。”
“你、你说什么?”
萧珀面上一白,呼吸也急促起来,柳孟却还浑然未觉,自己想了想,似乎又觉得这个意见还不尽善尽美,又补充道:“对了,要是生的是个男孩就罢了,要是女孩的话,得先找个人家寄养,晚几年再领回来,否则到时候正夫进门要尴尬的。”
“柳姐……你说过,只要我一个……只、只待我好……”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萧珀喘得又急又促,面上早已如金纸一般,额头鼻尖都是汗珠,嗫嚅地叫了两声“柳姐”,简直像是耗尽了力气。
柳孟眼底略有点尴尬,稍微顿了一下才咳了一声,施施然道:“闺房情话,怎么好拿到台面上来当真了去听?你挺着肚子嫁给我,我爹肯答应就不错了,正室之位,你还是……喂,你、你干什么!!”
萧珀眼里灰暗得可怕,胸口气血翻滚,连带着肚子里像是揣了一块火炭一块寒冰,一阵冷一阵热,牙齿格格地,触到了皮肉便狠狠咬了下去,只觉得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了这个动作上,耳边分明还听到柳孟又是叫痛又是骂人,眼前和脑中却都只剩了一团白光,继而,是全部的黑暗。
萧挽缘及时接住了软倒下去的萧珀,转手把他交给霜清扶住,劈手给了柳孟一巴掌:“一样米养百样人,圣贤书教出来的总也会有你这样的败类!”
“大小姐?你……”
萧挽缘极轻忽地朝她看了一眼,见她露出一脸惊愕气怒,只丢下一句话:“别想着拿什么名声来挟制我,我的名声在苏州城里够坏了,也不多你这么一星半点,倒是你自己恐怕赔不起。”
柳孟一肚子怒气发不出来,还要和她辩上几句,却听得霜清惊叫着打断了:“大小姐,二少爷出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车就在那边,你先去叫大夫准备,”萧挽缘无意再和柳孟争执,一把横抱起萧珀,见他青色的衣衫下摆染了一整片红,血迹在地上滴了一路,便知道他腹中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叹口气回到车上让早就再此等候的大夫给萧珀看看。
“大小姐,少爷他……他这是……”
“不用考虑孩子,只管保住二少爷。”
萧挽缘知道大夫的顾忌,萧珀怀孕的事虽然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但在萧家毕竟还是个“秘密”,眼前这状况下,还不如由她把话说明白了,但愿能保住萧珀一条命了。到底,他还这么年轻……
第三十五章复苏
萧珀的孩子到底是没能保住,萧挽缘叹口气,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看着萧珀惨白的脸色,心里又有些不忍。
“但愿你以后能平平顺顺,别再受这种苦了……”
庄瑶在她出去后便得了消息,等她们一行人回来时已经等在萧珀院中,见车上染红了一整片,立时便吓了一跳,满腹责备的话也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间连手都有些哆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这是怎么回事?”
“爹,他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萧挽缘抬手抹了把汗,跳下车来扶住庄瑶,一边定下心神命人好生将萧珀抱进屋里:“二弟的身体要紧,旁的不说了,先让大夫进屋……”
庄瑶虽恨萧珀轻狂不知事的举动,却到底把他当做自家儿子养了许多年的,就算话说得再狠,见了他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也多了一点心疼,忙点头让几人进了屋里。
“怎么样?他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爹,他见到柳孟了,总算是死了心,这几天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想必以后也知道轻重了……”萧挽缘微微摇头:“孩子没了也好,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唉,不说这些了。”庄瑶先是点了点头,又有些犹疑地叹了口气:“男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又才这个年纪,能不能挺过来还不一定。”
“爹,你别担心,大夫说孩子还不大,二弟应该不会有事的。”
“算了算了,他就是有事也是自己找的,”庄瑶心烦意乱,这时候才想起了另一件烦心事,对她挥了挥手:“你回你屋里去瞧瞧你屋里人去。”
萧挽缘原本还想着说几句替萧珀求个情,一听这话什么想法也没了,又急又疑,忙道:“庾睦他怎么了?”
“你找来的那个大夫,唧唧歪歪了一堆话,我也没那心思去听,”庄瑶摇头:“后半晌才来报的,人估计还没走,你自己回去听听吧。”
萧挽缘忙答应一声回去,刚回了自己院子就见几个侍女小厮匆匆来去,心里禁不住跳乱了一拍,三两步便走到了屋里:“庾睦?”
“妻主……”
庾睦原是斜靠在床头休息,这会儿听到了她的声音,忙抬了头想要下来。萧挽缘正转到帘后,见他安安稳稳地在眼前,才算放下心。想起庄瑶的话,转身朝紧跟在后面进来的锦心道:“我请来的林大夫呢?可是回去了?”
“大小姐,老爷听说大小姐请来了林医仙,打发人来叫了去,现在想来还没回去。”
“嗯,既然如此,你去老爷院子外头等着,等林大夫出来了,请她受累再过来我这里走一趟,”萧挽缘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这几天节气变幻,老爷那里不喜热闹,记得不要惊动了老爷。”
“妻主,你……”
“一,我的事儿都做完了;二,萧珀现在已经在他自己院子里了,只是孩子保不住了。”萧挽缘知道他想问这些,顺口就把事情直接说清了,才揽过他:“现在给我说说你这里,怎么回事?林大夫说什么了?”
“啊?也、也没说别的,只说妻主请了她来,她就勉为其难给我看看眼睛……”庾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红起来,在她怀里动了一下:“还、还说……”
“嗯?还说了什么?”萧挽缘正等着他说话,见他支支吾吾的,以为林清华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便安慰道:“她这人就喜欢危言耸听,你也别听风就是雨的,等下回我另外再寻几个大夫回来……”
“可、可林大夫是医仙啊,轻易不肯出诊的,连大相公和老爷听到她来了都高看一眼,”庾睦听她说得轻巧,一时也忘了方才的话题,只疑惑道:“妻主……你怎么会请到她来家里的?”
“唔,听起来名头还蛮大的?”萧挽缘笑道:“说容易也容易,这还真是误打误撞遇上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见庾睦一脸不解,萧挽缘在他脸上亲了下,又解释道:“前两天娘让我招待一个北边来的大客商,正巧遇到她在客栈里跟人吵起来了,我是怕他们吵到了那客商,就下去问了一声。那客栈老板见她带了个半死不活的人,怕人死在客栈里晦气,不肯让她住店。出门在外,总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我就顺手帮了一把,让老板放她们住店了。”
“那后来呢?”
“后来么,就打起来了。”
“啊?”
庾睦有点难以置信,萧挽缘见他张口结舌又不敢说不信的样子,便伸手在他额上拍了一下:“别不信,真是这样的,她莫名其妙地就说我仗势欺人,天知道我仗哪个势,欺什么人了……”
“那她怎么会愿意出诊……”
“呵,你还真当故事听上瘾啦?”萧挽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先告诉我,她方才到底是怎么说的?”
“呃?”庾睦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又转回了他这里,呆了一会儿,才嗫嚅道:“你、你不是还要见她么……”
言外之意,就是要让她自己去问林清华。萧挽缘也不在意,只是朝他笑笑:“好吧,那我吃亏点,给你把故事讲完。她带着半死不活的那个人是她夫郎,她跟我差点刚动上手,她夫郎就醒了,总算是把她劝住了,还逼着她给我道了个谢。”
“咦,那林大夫……她夫郎……”
“哦,估计还在咱们家的客栈待着呢,林清华能来出诊,想必他是没什么事了吧。”
“不过我可真没想到,她还是个什么神医啊。”
“什么神医?我可从没说过这话。”一个青衣的女子推开门进来,打断了萧挽缘的话,顿了顿,总算是给了个笑面:“萧大小姐,我来还你这份人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挽缘被她面上的勉强弄得一乐:“不乐意笑就别勉强嘛,现在是我求你来给看诊,你摆个谱我也不会介意。”
“哼,我欠你的情自然会还你,这个就是你要我治的人吧?”林清华朝庾睦一指,随即自顾自地一点头:“他的眼睛也不是全然没办法……”
“不过?”
见林清华不解地看向自己,萧挽缘握住了庾睦的手,勉强朝她笑笑:“你这好话后头,肯定有个‘不过’吧,说吧……我受得了。庾睦……也受得了。”
林清华朝她看了一眼,抿着唇点点头:“能比现在好一点,但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了,我只能,让他稍微看到点轮廓。”
萧挽缘略松了口气,心知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前世她也是高度近视,摘了眼镜就瞧不清人的脸。但再怎么样,也是比眼前一片要好太多了。因此用力搂了搂庾睦:“庾睦,让她给你治眼睛,好么?”
庾睦睁着眼对着她的脸,两手都被她紧紧握着,用力地点了头,眼里也是遮不住的欣喜。眼睛的事情,方才林清华只含糊地和他说了几句,他原本以为,是没有希望了的,却不料竟还能柳暗花明。
萧挽缘见他这样激动,想到他之前欲言又止说不出口的话,不由更是疑惑又是担忧,转向林清华道:“除了眼睛的事,还有什么不对么?”
“哦,那倒没有,不过你家里那个庸医,说话太绝对了,我看不惯就说了她几句。”
萧挽缘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十分不耐地挥了挥手:“她说你夫郎这两三年里都不可能受孕,我看你爹脸色难看得很。”
庾睦原本靠在萧挽缘身边,听了这话也是一僵,却不像往常那样低下头去,只定定地“看”着前面。似乎林清华的话就是对他的裁决。
萧挽缘朝林清华使了个眼色,正要让她说几句缓和的话安慰庾睦,却听得林清华哈哈笑了起来:“你也不用挤眉弄眼的,我是大夫,可不会替你作假骗人。”
“你……”
“你夫郎上回虽落了孩子,却趁着落胎时把原先的病症都发出来了,现在除了身子骨稍微虚些,也没旁的毛病,要是你想要孩子,按着我的方子抓几服药,盯着他认真吃上半年,也就可以了。”
“当、当真?”
萧挽缘又惊又喜,一时竟有点结巴,低了头去看庾睦,却见他眼中已是水光盈盈,低声喊了一句“妻主”,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林清华耸耸肩,也不再等他们说话,自顾自地提笔磨了墨,写了一张方子递给萧挽缘:“喏,这个给你,咱们两不相欠了,不过……以后要是要找我,你也知道该去哪儿。带足了诊金,我也可以考虑再出诊一次。”
萧挽缘从方才的欣喜里回过神,感激地点头:“多谢了,林大夫。”
刚差人把林清华送出门,便有人进了小院子,一边作揖一边回道:“大小姐,大相公差我过来,跟您回一声,二少爷没事了。大相公还说,往后柳家的事就都交给您处理。”
萧挽缘苦笑,哪里是“没事了”,最多不过是“捡回了一条命”而已,要真想让他走出来,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不知道得花多少工夫呢。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