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柳最会揣摩我的心思,一见我表情好转了些,立刻撒娇道;“师父,你别生我气了吧!”七柳一撒娇,我好象又看到他小时候调皮的样子,顿时被他逗乐了,“你就这么嘻皮赖脸,没正形!”
七柳见我不再介意,终于放开了,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这几年来的经历,听的我几次都忍不住笑起来。这孩子,到哪里,都是别人给他收拾乱摊子。不过也好,我的弟子哪还能叫别人欺负了去。
“几个月前我还偷偷去了一次宫里,在乾正殿里看见一个小孩子。”七柳兴奋的说,“跟你长的很像,尤其是眼睛和鼻子——”说到这里他用眼睛瞅瞅我,严肃的说:“师傅,那孩子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乾正殿的小孩?能到那里去的就只有楚臻一个人了。我不禁笑着摇摇头:“那是太女楚臻。”
“太女?”七柳愣了一会,然后古怪的看着我;“师父,你该不会和萧皇夫暗通曲款、藕断丝连吧……”
我啼笑皆非的给他一个爆栗:“你少给我胡思乱想。”虽然后来有些变化,楚臻一岁之前和阿九确实很像,这也是我一直不忍心将这个孩子卷进政治纠纷中的原因。我总有一个古怪的想法,既然我能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来,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就是阿九投胎而来的呢?毕竟阿九离世的时候,这个孩子正好出生。后不过也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
谈了很久,我终于问到那个问题;“七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早就离开家里出走?”我自认并不是不开明的老师,只是除非是不得已,让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孤身闯荡,未免也太辛苦了些,所以才坚定的阻止他离开。而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当年小七柳却是那样的坚持和固执。
果然,我一提这个问题,七柳就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道;“我只是不想你再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我不禁笑道;“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啊!”
七柳轰的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满面怒容:“我就知道,你一直把当我小孩,一直都是,一直都是,所以我才不想再在你身边呆下去。我要长大给你看,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看着七柳愤怒的目光,我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七柳自开智后无论是智力还是心性比其他孩子都要成熟的快一些,而这样的孩子到了青春期后,渴望被认可的欲望也就更加强烈——或者我真的是忽略了这方面的。
想到这里,我立刻开始补救:“七柳,其实这次见到你,你已经比过去成熟很多了,不仅人长高长大了,还能独当一面,同时还开了这么多学院,做到了大多数的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说实话,师父心里很高兴,也很安慰,你真的是长大了,聪明了、稳重了、懂事了,不在是以前那个总要师父操心的小七柳。不过,你是师父一手带大的,从小教你识字,教你学各种技能,带你到处玩耍,在师傅的印象你,总还是那个拉着师父的手,要这个要哪个的孩子,不给就撒娇,还会跟师父谈条件的——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师父陪着你去上街一次,你就——”
我忽然停了下来。从我开始说话,七柳的目光先是惊喜、欢欣,雀跃,然后是怔忪、失望、难过,最后竟然开始扑簌扑簌掉下泪珠。
七柳是很少哭了,即使在我面前哭,多半是时候也是假哭。这次却是不同了,我有些不安,赶忙解释道:“七柳,是不是师父说错什么了?如果说错,你也不要生气。师父是真是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就连你师姐一样,她现在可是大将军了,在师父眼里,她也一样是个孩子。”
“七柳?”我看着忽然扑到我身上,抱着我的腰不说话,只一个劲的流泪的七柳。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黑黑柔柔漂亮的头发:“师父知道你在外面两年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回来吧,师父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七柳猛得挣拖了我的怀抱,红着眼睛充满怨气的看着我;“你不懂,你始终都不懂——你始终都只把我当个孩子,我受够了!!”说着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房间。
我愣了半晌,过一会看见雍和站在门口,看着七柳离去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看我。
我有些茫然:“我做错什么了?”
雍和睇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什么也没做错,你只是错在什么也没做。”
我虽然联系了百花楼的人寻找七柳的下落,但他好象在这一带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找不到痕迹。后来偶或有清耘公子的信息穿来,楼中派人赶去,往往也能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还没有接近,他人就不见了。我一面感叹七柳的本事越来越高了,一面心里又越发觉得沉重,不愿意去深想什么,只怕越想越复杂。
回到京城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楚风的病算是好了,但是脾气却比以前暴躁了很多,以前她还顾及帝王的形象和脸面,现在却完全不管了。她开始渐渐在朝堂上公然开始与我针锋相对,指责我身为太傅职责不过是教导太女,却越俎代庖干涉六部的运转。
不少见风使舵的御史也跟着一天连上几道弹劾我的奏折,想要制我于死地。无奈的是她们也完全找不到她们所弹劾的东西的证据,无非是态度嚣张,结党营私。可惜我从来不在楚风面前有任何失礼的举动,也没有留下任何“反动性”的文字给她们查,至于结党营私,只要所谓的“党员”们都矢口否认,她们也都没有办法,何况这些“党员”们地位一个个都不低,想要严刑拷打逼供也是不可能的。
现在六部中的兵部是清书领着,户部尚书是个胆小又快要退休了老女人,现在基本上也是由云泽控制,刑部与情报网是楚悦控制着,礼部和工部向来都不在国家政权中心,基本上说不上话,只剩下一个吏部是在白若灵手中。
白若灵是从太女还是楚鸣的时候就投靠了楚风的人,又是正规的仕林出身,是楚风嫡系官员和智囊中的第一人。很多人都认为,辛梓退下来后,左宰的位置非她莫属。
而且现在楚风也正在积极的为她绸缪,想把她调到这个位置上。左宰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极大。谁的人坐稳了这个位置,就等于站在了更有利的地方。萧炎死后,要害的六部中也楚风手上仅剩这一个独苗,一旦成功的话,她也就有了与我一较高下的新棋子,一旦失败了话,我手中的力量无疑又会膨胀,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下,楚风基本上就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几天前,辛梓忽然乞骸骨归乡,楚风最先得到了消息。于是就在第二天早朝上举荐了白若灵。楚风的嫡系官员自然是纷纷附议。但是有更多的官员都是众口一词的说:“左宰一职事关重大,还是从长机宜好。”
虽然楚风出手快,可惜我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还没有表态,她们怎么会答应呢?
等到早朝散了,有人把消息传到素园,我只回了一个字“拖”。
于是左宰的人选就这样耽搁了下来,楚风更加焦急,想尽办法为白若灵筹划和造势。白若灵也不负她所望,在朝廷的中间派中拉动了不少人的支持。而她出身仕林的优势,又让在民间的文人才子中赢得了很高的呼声。
不能不说这君臣两人是很有些本事的。
不过十天,白若灵上台看起来是势在必行了。
于是,十天后,我上朝了。
太傅这个闲职本是不需要总是上早朝,但若是有事也无不可。
话说回来,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即使无事只是来凑凑热闹,又有谁能对我说个不字?
楚风虽然不乐意见到我,不过也还是忍住了情绪,微笑的问道:“如今白爱卿众望所归,将要出任左宰一职。素太傅也为她高兴吧!”
避开询问我的意见,只问我是不是高兴——想要把问题板上钉钉?
心里撇下嘴,她以为我是那么容易就忽悠的人吗?
“陛下。”我合手回答,“臣认为,由白尚书担任左宰——”说着,我停下来,看了一眼白若灵,她站在另一列中,本是垂手而立,听见我停下来,侧头看着我。实际上现在整个殿中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看着我,包括楚风,提心吊胆的等我后面的几个字。
“臣认为,由白尚书担任左宰非常合适。臣并无异议。”我道。
这么普通的一句话几乎在百官中激起千层浪,众官员大概认为我即使再不愿意至少也要反对几句,不可能就这样善了的。
我微微一笑,斜眼又瞅着白若灵,目光里并非善意。白若灵也回望着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包括之前楚风刚刚宣布她担任了左宰,包括我现在的恶意挑衅。
众官都心惊胆战的看着我与白若灵之间如有电光霹雳的目光“沟通”。
我想,至少楚风是很乐意看到我对白若灵的上台的不满的,至少这证明,她赢了我一次——虽然离全胜还有一段距离。
回来后,清书、云泽并没有问我什么。
她们对我信心很足,可其他的小官员却是络绎不绝的来拜访我,被雍和一律挡在门外。
“你打算收网了?”雍和问道。
我拿起茶碗,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是该收网了。”
雍和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收?”
我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这个问题,我想还是让鱼来做决定吧。”
楚风果然等不及来想我炫耀她的胜利,接下来了几天一连驳回了我的人几个提案。到了第七天,终于忍不住开始向我动手。
那天我正好上朝。
御史们很心有灵犀的例数我三十大罪状:欺君妄上,结党营私、任人唯亲、越权干政、谋害忠良……恨不得把我说的杀人放火,j滛掳掠,无恶不作,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然后如同演戏一样,陆续有几位官员声色俱厉的以身做证,说我平常如何狂妄跋扈,欺压她们,随便干涉她们的职责范围内事务,并坚决附议御史们的弹劾。
一时间整个朝堂仿佛成了我的个人批斗会,连我穿什么衣服、喜欢喝什么茶都被拿出来指责,又或者素园的装修有逾制,或者我是不修边幅……
人们的思绪往往会在大气氛的带动下引导到一个方向。尤其是意志不怎么坚定的人。有那几个平常对我颇为巴结的小官员,见朝堂里一面倒的表态,也开始露出惶恐的表情。楚风现在显然是要拿我开刀了,一旦这三十大罪定了下来,我很有可能当堂就被压下去斩首,而她们这些缀在我身后的小叫色就会成为无可争辩的炮灰。
谁也不愿意成为君主发泄怒火的炮灰。
于是又站出来几棵墙头草,说她们平常被我的甜言蜜语所鼓惑,以至于识不清方向,今天听到这么多人作证方才醒悟自己被蒙蔽了,现在幡然悔悟云云。
我站在一边垂手,默默听的嘴角快要抽筋了。
我的人在事先授意下,都强忍着怒火,保持沉默。楚风大约也很得意自己制造的声势,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时不时看上面无表情的我一眼。
等下面的人都说完了,她才貌似随意的问站在左边官员之首的白若灵,神情很是轻松:“白爱卿,众亲家说了这么多,听的朕头都有点昏了,如此多的罪状,又是证据确凿,听起来素太傅确实其罪当诛——你的意见如何呢?”
白若灵出列,表情如常,声音平静道:“臣认为,刚刚那些弹劾素太傅的罪状,纯属小人的无稽之谈,乃是凭空捏造的构陷之词。这些人居心叵测,企图混淆圣听,用心险恶,臣认为其罪当斩!!”
朝堂里顿时一片寂静,几乎每一个人都震惊的望着白若灵,好象她刚刚被鬼附了身一样。
而其中最震惊的便是楚风,她瞪着白若灵,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过了好半天,楚风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若灵面色未有稍改,只又道;“臣认为素太傅品性高洁,绝非刚刚有人所说的那样卑鄙无耻。这些弹劾之词都是无根无据的信口雌黄,望陛下明鉴!”
楚风面色惨白,但一会又红潮满脸,显然是心情变化十分剧烈,导致血液上涌到脑部,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就要给我致命一击的时候,她苦心培养的杀手锏居然临阵倒戈反给了她狠狠的一击。刚刚才得意洋洋,踌躇满志的要将我如何如何的愉悦瞬间消失,从云端一下子跌落到山谷的感觉,应该很不好受。
楚风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反差,她大概还以为这是她的幻觉,或者是白若灵头脑发昏下说错了话。
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帝王的微笑,望着白若灵:“白爱卿莫不是说错了吧?现在有这么多人认为素华衣有罪,难道白爱卿不这么认为吗?”
真是垂死挣扎啊。
白若灵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文如玉:“陛下可还记得,九年前的秋闱,臣考取了进士。那个时候太女还是后来的予王楚鸣。”
或者是时间太久了,楚风也露出迷茫的表情,这又关一个死人什么事情。
“朕自然记得你什么时候考取进士,但这与素太傅又什么关系?”楚风不解。
“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初予王被软禁的时候是以什么罪名定的吗——她无辜打死了一个进京赴考举子。那举子名叫佟潜,是与臣一起上京了的同乡伙伴。”白若灵娓娓道来。
楚风迷茫的眼睛逐渐清晰,显然是已经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了,这些记忆显然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封尘太久,连找出来都费了一些功夫。当一旦回忆起来,很多事情一连串的都浮出了水面。而当一切都浮出水面的时候,楚风的脸也就陡然死灰。
“朕记起来了,当初你来秦王府的时候,拿的是素华衣写给朕的举荐信!”
楚风的这句话无疑又是另一个炸弹,扔在在百官之中。刚刚那些还一脸正直刚毅,视死如归的御史们现在抖的跟秋天风里的叶子一样,脸上露出不可思意和绝望的表情。而那些附议的多半是楚风的嫡系官员,现在的面色与楚风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最可怜的,只有那些昏了头的墙头草,刚刚跳出来表忠心却发现自己表错了对象,那种悔恨和恐惧就赤裸裸写在她们脸上,怎么看怎么——恶心!
白若灵点头道:“是,陛下。那个时候,臣的同伴佟潜因言辞莽撞得罪予王楚鸣而被她指使人打成重伤,那时候我们身边所有的人怕被我俩牵连,将我们赶出了京城,臣只好带着佟潜在一间破庙避难,而佟潜因为伤势过重惨死。臣当时连给她下葬的钱都没有。那个时候,只有素太傅——当时她还只是常将军的西席,找到臣,帮臣安葬了佟潜,同时派人看着我,怕臣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最后她告诉臣,如果想要为同伴申冤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辅佐陛下,因为只有陛下才能帮助臣。”
说到这里,她回望了我一眼,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素太傅当年救臣于危难,又引导臣实现心愿,而且她还曾经救过臣与佟潜的性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刚刚那些人所说的罪行。就算有一百个人一千人来问臣,臣也是一样的答案!”
楚风已经听得说不出话来,白若灵的一番话等于宣判了她的彻底失败。此刻的她面红如血滴,颇为骇人,各种古怪的表情都在脸上掠过:愤怒、沮丧、嘲笑、仇恨、不甘、后悔、绝望、茫然、恐惧……看得下面百官心中惊骇无比,不知道她下一步要怎么样?
楚风似乎已经气的失去理智,她踉跄的站了起来,身边的贴身宫女立跟上,低声问;“陛下,你现在要不要去休息下?”
楚风如未闻一样,向前走了几步,视线没有焦距,仿佛只是本能的走动。不过这种走动似乎对她是个很大负担,很快气喘吁吁,她甩来一边宫女企图来扶她的手,下意识转向我所站立的方向:“素华衣,素华衣,你好——”
忽然脑袋歪,就倒下来。
宫女们惊叫着,拥了上去。
下面一半的官员也混乱了起来,有人在纷乱中叫道;“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另一半看了看被包围得已经看不见的楚风,又看一眼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言。
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团混乱,有一种大戏落幕的苍茫之感。但是其中的剧情,我却是一点不想去回味。
楚风还有一点大概不知道,连前左宰辛梓的自请辞职,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引诱她跳下来。
三天后,太医院会诊楚风是情绪激动而引发的突发性昏厥。
当然我知道实际要比这个严重很多,只是太医院不敢将事实说出来,怕得罪我。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因为楚风无论如何是没可能上朝了,皇夫萧雪衣与宁王楚悦商量下,决定让太女楚臻监国。
当然谁也没指望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她的义务充其量就是做在凤椅旁边的小椅子上安静的听完每天半个到一个时辰的早朝。
不过我想这多少对于她将来处理政事还是有帮助的。
我现在每天的事情便是教导楚臻识字断文,方法同以前教导小七柳没有太大区别,每天几个小故事,只是刻意向国家民生,政治权术、用人之道上下功夫。楚臻一日不见我进宫便向素园跑。而楚风养病中的乾正殿楚臻却是去的很少,最多有时与雪衣一起去看看一直没有清醒的母皇,对于这个母皇的感情,我看的很清楚,楚臻却是淡薄的很,谈不上多伤心,不过也谈不上多高兴,每次去似乎也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而已,并没有任何感情寄托其中。
现在宫中,恐怕也只有那群太医不得不为着楚风转了,而其他人,基本上都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吧。
如此过大约半年,我在素园等来一个不知道该说是盼望以久,还是早已经料到注定来临的消息:楚风病情复杂,众太医束手无策,药石罔效。
又拖了一日,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第221章
楚风驾崩,楚臻登基,年号归元。
楚臻的登基大典完后的当天,我喝了很多酒。
自然是不敢当着雍和的面喝,而是跑到外面的酒楼里。叫了一桌子菜,然后要了一桌子酒,关在厢房里。
我不是难过。
我只是心里空空的。
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