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王一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尹初石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王一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王一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我回家了。”小约说。
王一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王一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王一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王一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是我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王一说,“这个你带着吧,让我们互相记着。”
王一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我,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奶了。我害怕,妈!”
王一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王一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王一,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我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乃乃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乃乃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乃乃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王一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尹初石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我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我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我。”
“我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尹初石,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尹初石的住处。如果他是尹初石,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尹初石?!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我刚回办公室,我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尹初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我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尹初石的反应。
其实尹初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我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我住了这么长时间。”尹初石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尹初石,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d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dd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尹初石喉头滚过。
“我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尹初石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我不是不让你住下去,我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我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我不怕。”尹初石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尹初石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我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尹初石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尹初石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尹初石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尹初石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尹初石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尹初石。
“谢谢你。”尹初石接住烟放进嘴里。
三十九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王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王一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王一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portralttheartistayoung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王一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王一。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
我们该是何等快活
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
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
“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我就拔下c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王一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王一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王一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我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尹初石睡衣的一只袖子。王一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尹初石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尹初石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我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王一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尹初石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尹初石笑着说了一句王一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王一突然问自己:过去我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我走吧,别拦着我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王一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王一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尹初石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
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尹初石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y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王一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王一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王一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王一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
王一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我。”康迅捧起王一的脸。王一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王一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我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我在你怀里呆会儿。”王一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我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我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王一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王一的记忆中,接着王一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
“我多么爱你啊!”王一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王一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王一。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么?”王一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王一。王一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它能为我遮住一切,除了你。”王一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你不想亲亲我么?”王一又说。康迅放开拉着王一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王一。王一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我想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王一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王一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我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尹初石在哪儿。”王一没说尹初石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我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我?”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我走,这说明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尹初石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我不知道,也许。”王一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