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忙前忙后地在我头上、脸上鼓捣着,周守成派来的丫鬟们在我房里进进出出,把我打包好的物品一件件搬到外面随嫁的马车上。
我无聊地和来喜瞎聊着。
“小喜妹,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我头上绾这么多髻,太难看了。”
“不行,本朝女子出嫁必须要梳合欢髻,一会还得戴上凤冠呢。”
“那脸上不抹这么红行吗?”
“不行,姐姐你平时的脸色太苍白了,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马虎。”
我望着还有些看不习惯的黄铜镜子,本来粉白黛黑、眉目如画的一张脸被糟蹋得红红黑黑的,不知道是因为来喜的化妆水平太差还是这里的化妆品质量太差,也许两者都有。
愣了好一会,我最终还是无视来喜的叫喊,把眉毛上两条黑黑粗粗的毛毛虫给擦掉了,不是我太爱美,而是我实在不能忍受自己顶着小新的眉毛去嫁人。
人对于未知的过程总感觉过得很慢,就好象我以前开车去一个第一次去的地方,总感觉前面的路很远很远,不停地心疼我的油费,回程的时候却感觉多踩会油门就到家了。
我现在还真是应验了一句话“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各式各样的嫁娶规矩搞得我头昏脑涨,我不断在心里祈祷仪式赶快结束,头上不知道多少斤重的凤冠似乎快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了。
花轿终于在王府门口停了下来,吵人的锣鼓声也没了,周围突然变得极度安静。
在我仲怔间,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了我的左手,头上的红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被对方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用力挣扎,覆住我的手掌有一瞬间的松脱,但很快就重新抓紧了我的手,牢牢地包裹在掌心,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这只大手是多么的温暖有力。
我突然醒悟过来,这只大手的主人应该就是那个君凰越了。想到这里,我便安静地由这只手牵我下轿,徐步缓行,踏上台阶,跨过门槛,再沿阶而下顺路直走。一路上,我身边的人都保持着和我一致的步伐,不快不慢,温热的手掌熨烫着我卷缩成拳的手指。
当我又跨过一道门槛时,他放开了我的手在我身边站定,我也静立着,偷偷在衣袖里舒展五根指头,指间的温暖也渐渐消退。
周围依然很安静,我有点怀疑王府是不是没有邀请观礼的人。略微低下头,我瞧见了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和我脚上的大红鞋子,怎么没人主持婚礼?
“一拜天地——”
一个声调尖细怪异的声音突凸地在我耳边响起,伴着拉得老高的尾音,我的身子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活象太监……也许本来就是太监。
看来定安亲王果真圣眷正隆,连皇宫里的宦官都被皇上派出来给他儿子主持婚礼了,很可惜我现在没机会看看这宦官长什么样,这种人可是历史的代表人物之一啊。
随着最后一声“送入洞房”,我被好几个丫鬟喜婆拥进了一间房里,她们把我安置在喜床边坐下后就退出去了,整个过程没有一人发出声音,气氛太诡异了。
今日这场大婚,中间要不是出现了那把尖细的嗓音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举行婚礼,丧礼也比这热闹多了,至少还有人哭灵,我的大婚却没有一个人向我道句恭喜。
还好我原本就觉得这种包办婚姻很可笑,也没把过程放在心上,心里只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吃东西。本想把头上的凤冠拿下来,但我又不知道刚成为我丈夫的那人会什么时候进来,我可不想刚进门的第一天就被他以我不守规矩为借口找我麻烦,想了想还是作罢,只好静静地坐着。
大约等了十分钟,正当我准备放弃自己的坚持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我赶紧把原本靠着床头的身子坐正。
“姐姐,是我。”
门开了,传来的却是来喜的声音。
我松了一口气,马上把盖头揭开,取下沉重的凤冠,来喜连忙帮我脱下身上的霞帔和喜服。
“姑爷刚才传话给我,叫我过来服侍你先睡。”
来喜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头上的发髻松开,光滑的长发如瀑布倾泄而下,我的头皮终于得到了完全的放松。
我心情大好地对来喜说道:“咱俩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以后,你就去帮我准备点热水洗澡,他不过来我也乐得轻松,最好永远别理我。”
一个多时辰以后,我满足地爬上了床,这王府不止浴桶很大,连床也很大,并排躺四个人都没问题。床头雕龙刻凤,床柱镂空成花,织锦缎面的大被上龙凤呈祥的图案绣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银红色软烟罗做成的帐子垂在周围看起来似烟似雾。
我在这梦幻舒适的雕花大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第五章桃林
一夜无梦到天亮,我新婚的丈夫似乎打算冷落我这个新妇了,昨夜并没有回房睡觉,我的“洞房花烛夜”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经意又想起了坊间种种传闻,想起了那双温热的大手,想起了那场静寂诡异的婚礼,心里隐隐对那君凰越产生了好奇。
门上响起来喜有规律的敲门声。
“姐姐,刚才定安亲王派人过来传话,叫你不用去前厅给他奉茶了,据说是皇上一大早就传召定安亲王进宫了。还有,府里的李总管在门外求见。”
我心里有点惊讶,稍稍整理了仪容走到门口。一名四旬开外、黄脸短须、身着褐色长衫的男子垂手立在门外的石阶下,低眉敛目,神色平淡。
“李总管?”我面带微笑地问道。
“是的,夫人。老奴李庆有要事求见夫人。”他的声音徐缓,姿态不卑不亢。
“那赶快进屋里吧,早春的天气冷得紧。”我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给足了这名总管面子。
“还是夫人先请吧,劳您亲迎,老奴已经很是惶恐了。”他欠了欠身,嘴里说着惶恐的话,神态语气却依旧平淡。
我在心里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在前面。
我在前厅的雕漆大圆桌旁坐下,来喜动作迅速地泡上了两杯茶。
李总管推拒了我让他坐下的意思,固执地在一旁站着,我也就不坚持了,开口向他询问来意。
他先讲述了王府里的大概情况,包括各院落的位置名称以及府里仆役人数分配等等,我注意到他说了君凰越一直住在西北边的“静园”,而我现在所居的“揽香院”却是在王府的东边。
看来我一进门就失宠的消息很快就要在王府里流传开了。
不急不缓地说了小半个时辰,李庆最后从怀里摸出几本帐册放在桌子上。
“这些就是平日里王府各项开销支出、各院落月钱发放等的记录,其中一本是王府金库里的存银和珠宝玉器的详单。世子吩咐这些以后都交给夫人掌管。”
“这些事以前全都是李总管在做吗?”我手里端着茶,并没有去翻看那些册子。
“是的,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恭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资历而对我这个刚进门的新人有丝毫藐视。看来王府上下两代人对他的信任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以后还是麻烦李总管继续处理这些事情吧,我年轻不懂事,又初来乍到,是担当不起世子这个重任的。”
目前还不知道君凰越的用意,我决定静观其变,而且李庆掌握了王府财政二十多年,再怎么忠心也不可能马上就舍得放下手中的权利,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这,可是世子的交代……”李庆面露难色。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笑着接口道:“世子那里不用担心,若他问起,你就全推在我身上好了。”
李庆听了我的保证顿时安心了,拾起桌上的帐册准备告退。
“等等李总管,您这么辛苦地为我忙碌,这个匣子就送给您以后装帐册吧,不怕水浸虫咬,当是我对您的感谢。”
我把一个白玉雕成的匣子递到李庆手上,那是我从嫁妆里翻出来的,原本打算交给来喜储放银票。眼前这位李总管可得好生应付,古往今来,送礼应该是拉拢感情的最快方式了。
“这本是老奴应该做的,夫人您太客气了。”李庆推辞着。
“拿着吧,我的东西虽然比不上王府金库里的那些,但好歹也是我的心意,难道李总管还真瞧不上?”我说着一些场面话,给他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台阶下。
“谢谢夫人,如果以后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您差人传个话就成。”李庆露出了见到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对了,”他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最近西边林子里的桃花开了,红红粉粉的煞是好看,夫人心情好的话可以去观赏一下。”
我一早上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他这话实在是大有深意。
对于一名洞房花烛夜不见丈夫影子的新妇,最大的安慰莫过于看到丈夫的身影,他摆明在暗示我君凰越可能会出现在西边的林子里。
我笑盈盈地把李庆送出了门,来喜在我身后抱怨他来得太早,害我连早饭都还没吃。
我听了但笑不语,心思单纯的来喜绝不会想到李庆是受人指派故意来这么早的。堂堂大总管怎会如此不懂规矩地在新婚第一天早上就来求见我?肯定是背后有人想看我这新婚夜被冷落的女子是如何的狼狈憔悴,可偏偏我让他失望了,昨夜我睡得极好,他想给我下马威也得看我接不接受。
“姐姐,一会吃了饭我们做什么?”来喜一边摆弄着迟来的早饭,一边询问我。
“逛一逛王府吧。”我决定去李庆说的地方看看。
我阻止了来喜又要在我头上盘髻的动作,随手用一根白玉簪把长发绾在了脑后。我前世也是长发,用发簪挽发的技巧很是熟练,而且可以绾出很多式样。
周韵芯的头发又黑又长,而且光滑柔软、发质超好,是我对于这副身体除了皮肤外最满意的地方。想到一会要去的地方会看见很多桃花,我选了一袭粉色衣裙换上,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狐皮大氅,再抹了点口红。
一路上往西边走走停停,穿过了又一道月洞门时,眼前突然一亮,终于看见了那一大片粉色的花海。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桃花全部盛开了,满枝的花朵就像是密密打着结的粉红绸缎,似乎要在明媚的春光中燃烧起来。尖尖长长的叶子掩饰不住春意盎然,抽吐出一片新绿。仔细瞧去,竟然还可以看见有蝴蝶在花间来回穿梭。
本想应景咏首诗的,但刮遍了肚肠也想不起关于桃花的诗,只依稀记得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沮丧地摇了摇头,我带着来喜往林子深处走去。
昨夜似乎下过一场很小的春雨,地上的泥土有些湿润,我小心地避开比较泥泞的地方,在这一大片令人陶醉的粉绿中跳来跳去,时不时地撞到枝桠上,带起阵阵纷飞的粉色花雨,扰得蝶儿们四处扑闪。
我开心地大声笑着,桃林里妩媚的春色让我看得心情大好,心里不禁十分感激李庆的推荐,不论他原本的目的是什么,这片林子里的景色真的很值得观赏。
慢慢地走到了林子的尽头,一间全木头架起的小屋矗立在眼前,门扉紧闭,屋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旁有一张石桌,周围散落着几张石凳子。
我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便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走了这么久也该歇息一下了。
来喜也跟着在我身边坐下,圆圆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对身后木屋子的好奇。
“姐姐,王府里竟然还有这么简陋的屋子。”
“你觉得很简陋吗?我倒不这么认为,你看它整个结构都没有借助其他器物,完全是依照木头本身的形状镶合起来的。”我对来喜说出了自己第一眼见着这屋子时的感觉,“这些木头每根都长了上千年,要找齐它们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还要把它们最恰当地利用起来,搭这屋子的主人当初一定花了很多心思,而且是个很有耐心很聪明的人才能最终搭起这木屋子。”
“这些不起眼的木头竟然都长了上千年!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啊?”来喜瞪大了眼睛惊呼,满眼的疑惑。
我好笑地望着她,这个问题在我的前世里随便一个小学生都能回答,不过放在这个时空里就是一个很大的谜了。
“树木被锯断的断面上长着一圈一圈的印痕,那就是树木的年轮,数一数这些木头横断面上有多少个圈,就能知道这些木头原本生长了多少年。这些都是我以前在古书上看来的。”
幸好周韵芯活了十几年,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我以后若是说了一些前世的理论,都可以借口是在古书上看来的。
“那姐姐你怎么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里每根木头都有上千个圈啊,换成是我,光一根木头上的年轮就够我数到天黑了。”来喜这丫头竟然还问上了瘾。
我不可能告诉她,我大学去风景区旅游的时候专门参观过千年古木的年轮,眼前这些木头的圈数比我当时见着的只多不少,绝对超过千年了。
“你姐姐我这么聪明,只一眼就看出有上千个圈了。”我只好乱唬她了,“这房子搭得很有特色,有一种纯天然的美,很质朴耐看,光是这份构思就可见主人的玲珑心思,也可推测其眼界颇高,不会夹杂一些千年以下的木头来破坏这份完美。”
后面这一句倒没骗她,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这样的。
“姐姐你好厉害啊,一个木屋子也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
来喜的眼睛里装满了惊叹和崇拜,这个丫头啊,什么心思都能从她那双大眼里反映出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的97保护版权!尊重作者!
“那我们要不要进屋里看看?”她的话里满是雀跃。
“不用了,非请自入太不礼貌了,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我心里隐约抗拒着接近那间屋子,秘密到了眼前反而没有了揭开的勇气,还是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时候总是会知道的。
“走吧,该回去吃午饭了。”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很不淑女的动作招来了来喜的一记白眼。
赶着在她开口唠叨前,我飞快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身后传来她莫可奈何的呼喊。
第六章是非
从桃林回到我的揽香院时,有小厮来传话,说是定安亲王请我到花厅共进午膳。
我把头发重新绾了一个比较正式的髻,并多插上了两支同式的玉簪,跟着小厮来到了一处院落。
院子里青石铺路,两旁种满了青松翠柏,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古朴庄严的单层垂脊顶房子,房上楹联匾额,房前石阶旁矗立着两尊石狮子。
我拾阶而上进入花厅,里面很安静,香炉袅袅,正中间的桌子上铺着锦缎蓉簟,盘碟碗筷俱摆放整齐,两名下人分立在门口。
一名身着暗红色锦袍、玉带束腰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花厅东边的书案旁看书,先前带路的小厮上前禀报,他慢慢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来,满脸的威仪刚正之色,眼内神光暗敛,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与两鬓上的斑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定安亲王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年轻好看得多,身材匀称结实,没有人到中年大腹便便的模样,两鬓的白发在他威严高贵的气质中凭添了一份沧桑。
至少在外表上,定安亲王是个很出色的人。如果他儿子君凰越没有遭遇小时候那场火灾肯定也是名英俊的男子,可惜啊……我在心里暗暗惋惜。
小厮说完话以后就退到了定安亲王身边,我赶紧上前行礼,嘴里恭恭敬敬地说道:“媳妇韵芯拜见爹,早上未及时给爹奉茶,这会给您赔礼了。”
“不碍事,我一向都很忙,皇上的召见也没个准,以后就不用每天过来问安了。在府里缺什么或有什么不明的,你就去问总管李庆。府里除了我和越儿就剩你这么个主了,有什么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定安亲王的态度甚是温和,我的心里舒坦了一些,忙连声道谢。
“不过,越儿一向不喜欢别人打扰他,虽说你是他的妻子,但以后若无特别的事最好别去静园找他,不然惹他发脾气就不好了。”他淡淡地说道。
我听了这话后在心里暗笑,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当然巴不得和那君凰越没有什么交集,我才来到兰朝一年,丈夫并不是我现在想去关心的问题。
不过哪有老爹叫媳妇不去沾自己儿子的,看来君家和周家联姻果然包含了很大的政治利益,把我娶进门也是为了给周家一个保证吧。不过才成亲第一天就做得这么明显,君家也太不把周家放在眼里了。
“韵芯明白,以后绝对不会主动去招惹夫君不快的。”我掩饰着内心的笑意,脸上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
“恩,那就好。”定安亲王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你身边就一个丫鬟,人也太少了,一会用完膳后我叫李庆给你挑几个手脚伶俐的送到你房里。”
主要的事说完了,别的事也来了。
“不用麻烦爹了,韵芯长年都习惯了自己的陪嫁丫头服侍,在娘家的时候我身边也只有她一个丫鬟,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