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娘急的鼻尖沁出汗来,苦笑道:“殿下调皮,不肯喝汤呢。”
予涵从柱子后面探出半个头出,吐着舌头道:“儿臣不喝,那汤喝絮了,儿臣不喜欢。”
平娘哄着道“殿下快喝吧,凉了喝伤胃呢。”
予涵一径摇着头不肯,在柱子后绕几圈,平娘急得手忙脚乱,一叠声地唤着“小祖宗。”予涵淘气,予润看得欢喜,也瞪大了乌溜的眼珠目不转睛,嘴里“咯咯”直笑,妃嫔亦看得有趣,唯独一直坐在春嫔一语不发的荣嫔亦和予润一般目不转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予涵一径调皮,殿内温暖,不觉额头沁出晶亮汗珠。静娴遥遥向他招手笑,“婶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欢静娴,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着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静娴握着绢子轻柔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声叮属道:“跑那么快摔着了你可怎么办?你坐婶母旁边吧。”
予涵极听话,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牵住了静娴了裙笑容满面看着她。静娴从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轻轻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试着,觉得不甚满意,又舀起一勺细细吹了才喂到予涵唇旁。“涵儿,可以喝了。”她含笑说出,话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了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茜素红的宫装之中,转瞬不见。
予涵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婶母!婶母!你怎么样啦?”
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口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
玉隐急忙起身,足下倏地一滑,险险滑倒,玢儿急忙扶住她,一眼向地上看去,不觉惊呼道:“不好了,静妃见红了!”
第二十章…千里佳期难再同
太医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静娴送往安静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我与贵妃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德妃入内看顾静娴。
玄凌面色y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不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在殿中暂能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y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静纪是因为服食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惊动胎气而胎气破了羊水见红,幸好她食入不多,诸位太医一齐救治,尚有力气产子。”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己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静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我心中惊动,举目一扫她岸上的饮食,己然明白过来,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静妃服食过涵儿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己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我心头发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齿根微微发冷:“再探这碗。”
卫临知我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变,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惊魂未定的涵儿被我牢牢抱在怀中,玄凌用力搂过我与涵儿,沉声道:“朕在这里。”
未止歇的,静娴撕心裂肺的痛呼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抑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玉隐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愣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声音听起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淑妃和涵儿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查这些事,因为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簌簌的,竞能听见殿外有雪子扑落的声音,是下雪了呢。
众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李长己经执了拂尘来禀报:“皇上,饭后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宫人送来,送淑妃和三殿下的甜汤的宫女说到,只在路上遇见出去更衣的荣嫔小主,荣嫔小主还打开盖子问过是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玄凌的面隐隐透出青色,似由春日里草叶葱茏的颜色:“荣嫔!”他低低喝道:“你过来。”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端起面前一盏酒杯,盈盈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长的指甲涂着明红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夺目惊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盏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经意在金黄色的酒y中划过:“皇上不要动气,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释如何?”
玄凌冷眼看着她妩媚神色,只是默不作声。荣嫔举起酒杯良久,神色渐渐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终于收回伸出许久的手。她纤细的手指覆于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颤,举杯,“砰啷”一声脆声,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宋嫔的手,滟嫔上前几步,用力掰开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没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荣嫔面上:“为什么?要害淑妃?”
“为什么?”她挣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吗?”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跳着:“朕容你至今宠渥有加,你还放不下吗?”
我怒火中烧,满腔满壁烧得要灰飞烟灭一般,我唤过小允子,声音清冷如罡风:“她要畏罪自尽由得她,你去给本宫掘了慕容世兰的墓,将慕容氏族人鞭尸焚骨。”
“甄嬛你敢!”额上青筋几次迸裂,她无法遏制的怒气,向我厉声呼喝。
“本宫为什么不敢?”我停一停:“本宫唤你赤芍好还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兰入宫,一姐一妹都己出阁嫁于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阁,四女之中,慕容世兰与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怜之甚笃,因小妹名字中有个芍字,所以她爱极芍药。慕容家败落之时,这位四小姐还年幼,不必随家中成年女眷为官妓,依例没入永巷终身为奴。算算年纪这位四小姐若还活着和荣嫔你的年纪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宫中服侍时可曾见过她?可怜豪门千金,一朝沦为奴,供人驱役,想想也很可怜。”
“你不必假惺惺!”她对我嗤之以鼻。
“本宫从前都不愿假惺惺!所以本宫一直不想迁怒于你,可你为了她们要本宫和涵儿的命,本宫就要掘墓鞭尸,无需惺惺作态!”我转眸看着玄凌:“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涵儿于死地吗?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贞妃似玉容颜惊得毫无颜色,惊惧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为慕容氏迁怒淑妃,若是来日迁怒到皇上身上该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断断留不得了!”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贞妃不由紧紧搂住自己的予沛,以护雏的姿态牢牢对抗着赤芍冷漠的容颜。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即使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臣妆也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能不报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欺骗多年,真以为慕容世兰是死于我手吗?”
玄凌转过脸去,y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美眷在他脑海中浮荡的波澜。须叟,他又恢复冷寂的神情,紧紧拥住我和涵儿,吩咐道:“赐死荣嫔。”
她低低一笑,神色凄艳,若绽放的一朵艳色芍药:“臣妾早知有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亲口赐死臣妾。”
“赤芍,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世兰。”玄凌缓缓吸一口气:“朕一直想知道,如果你可以这样陪着朕,代替世兰陪着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即使你己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淑妃!”贵妃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枚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我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弥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
会有报应吗?我置之不理。
我只紧紧抱住怀中身体温热的予涵,他是我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尽此身,我也不能让我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我的心恰像是这冰冷的数九寒天,凄冷萧瑟。转眸,正对上他关怀而悲怜的目光,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
我只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而从不知情的他从此也要守护着他与静娴的孩子。
只是我庆幸,今日的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他是陪伴在我身边的。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r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在华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隐隐听得极细极细的一缕儿啼之声响起,似一缕阳光豁然照开满心迷茫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紧,转首道:“可是生了?”
产婆手上尚有未洗净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个孩儿来,欢天喜地的道:“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头正对上他初为人父的欢喜笑容,我满心酸涩,如生吞了一枚未成熟的橘子一般,连舌头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觉也有一缕碎裂般的欢喜,我撑出得体的笑容,静静道:“恭喜王爷!”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丝苦涩和怅然,注视我道:“多谢淑妃。”他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带着些手足无措。
我忽然想起,涵儿和灵犀在襁褓中时,竟没有福气得他抱一抱。
玄清转首问道:“静妃还好吗?”
产婆满面堆笑:“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产婆笑呵呵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的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颔首:“我知道。”
他停一停又纠正:“静妃不是王妃。”
产婆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间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在心间的一肪细针,叫人心疼而慌乱。玉隐一手摸在玄清臂弯旁边,贪婪地看着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的露出艳羡之色,格外凄楚。
恰好有宫人往后殿端了参汤去,一直c不上手的玉隐伸手接过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开出一朵开到荼靡的花,极尽艳丽。她翩然转进几殿,过了一盏茶时分,端了空了的碗盏出来,交予宫人:“静妃喝完了。”她像玄清盈盈一笑:“参汤可以吊气安神,静妃很快就会好的。”
玄清颔首,低头又去哄孩子,神情专注。玉隐一个失神,手中一滑,碗盏己经落在地上砸的粉碎,玄凌似是觉得不祥,不悦地:“嗯?”了一声,接盏的宫人吓得魂飞魂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隐妃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李长何待机警,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来温和,亦不以为意,只含笑接纳了李长的祝福。李长见玄清也未过问,忙使了个眼色,那宫人赶紧将残渣扫走。玉隐微微松了口气,面色恢复红润,行至玄清身边,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爷抱的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该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产婆笑着奉承道:“隐妃尚未生下贵子,可是很有做母亲的样子了呢。”
玄清亦赞:“你帮淑妃抚育过孩子,静娴以后带着孩子,你要多多照指才是。”
玉隐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众人正围着孩子,我听见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淹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不觉转头。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不觉问:“好端端的可是怎么了?”
卫临“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的身不由己,当空乱舞,偶尔有飞落进窗内的,不过一瞬间变瑟瑟的化为一料料冰凉的水珠。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雪珠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玉隐啜泣着,抱着怀中幼子,亦低低哭出声来。
第二十一章…久行月影愁迷梦
雪连绵无尽的下着,自元宵节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黏腻。
因在新年的喜庆中,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y寒天气变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犹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我心生感叹,亦不免怜惜。长久的等待与仰慕之后,嫁入清河王府不足两年的静娴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y沉。我伸手用黄铜挑子戳一戳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片青翠竹叶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竹叶的清香。
秋香色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忽而被掀起半边,外头小允子的声音随着冷风一同灌入,“隐妃来了。”
我依旧端坐着,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罗长衣在肩上,短发松松的用银链缀蝴蝶抹额勒了,只怀抱紫金浮雕手炉慢慢摆弄着,等着玉隐进来。
雪路难行,她里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镶边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脱下鹤氅,但见他怀里穿着一件素色的银青袄儿,白绫细折裙,怀中抱着个小人儿在衣服里露出一张粉白嘟嘟的小脸来,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见你掀了帘子进来,还以为是昭君出塞归来了。”
玉隐明白我语中所指,勉强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红披红,我不过是青红捻金衣裳,终究是新年里来拜见太后,穿得太素让她老人家也忌讳。”
“你很懂得体察人心。”我指着青梨木座儿让她坐了,问道:“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说?”
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说,让我先照顾着孩子,定要把他当成亲生孩子疼爱。”她想一想,把孩子换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爷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亲名清,孩子名澈,长姐说好不好听?”
“很好听”我伸手抚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脸庞,“终究他是尤静娴的孩子,以后你抚养这个孩子,每天看着他的脸,想到他流着静娴的血,你便不怕吗?”
“怕?怕什么?”玉隐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后他心里只有我一个母亲,我会好好疼他,他也会孝顺我。我有什么可怕的?”语毕,她疼爱地吻一吻孩子的额头,浑然是一个慈爱和顺的母亲。
红罗炭“毕剥毕剥”地烧着,偶尔扬起一星半点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里更加静如积极积水,连窗外落着雪的绵绵声响亦清晰可闻。
我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静娴死于鹤顶红,也道是为慕容世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静娴既有力气生下孩子,怎会毒性复发死去?想起来静娴不过饮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