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当年,陛下为此多次迁怒于御医,但是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现当初墨黑的头发搀杂了细细的银丝。
荷池边的长廊下,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若有若无地响起。公主似睡似醒地靠在背后人身上,随他为自己拔去银丝,梳起头发。
我常想,也许太平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吧,毕竟公主吃了那么多苦,是该好好享受一下了。可是,景佑十八年的时候,太子突然去世,我从公主忽然凝重的眼神里,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就在太子去世的第二年春,公主突然病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得的病。突然晕倒,高烧、咳血,昏迷不醒。太医们怎么也诊断不出病因。
那段时间,长清宫里一直有股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所有人都小心谨慎的说话做事,气氛压抑而紧张。陛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床前,只要她一有举动,他都会急切地扑过去。尽管那只是一句无意识的梦呓。
陛下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他一直尽力把那股暴戾压抑在内心深处,就像雷雨前厚重的云层下蕴藏着雷电。只要一到那个界限,就会不顾一切发作出来。
就在陛下费尽心思从江湖里请来的神医在纸上写下一个“毒”字的时候,站在陛下身后的我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让我踉跄一步。我知道这场浩劫终是不可避免。
那其实该说是一场屠杀。赵贵妃被逼疯,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赵相在狱中用一根腰带结束了姓名。被冤屈圈禁的二皇子放了出来,立刻带兵查抄赵府。据说当时赵家院门是关上的,但是血却流了出来,流满一整条街……
公主醒来的时候,那场屠杀的震荡已经消失地毫无声息了。荷影送上来一张薄薄的绢纸,轻松几笔就写完了一个家族的覆灭。公主轻咳着,烧了密笺,神情一如既往地安详镇定,多年来面对怎样的风雨,都未曾改变过。
而公主,这场大病则让她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无法挽回地衰弱下去。
前皇后所生的二皇子是由公主一手带大的,但这个皇子并不怎么受陛下的重视。可是这次事件不久后,他却被陛下任命为安抚亲使南下。因为镇南将军段康恒打了个大胜仗,俘虏了忻统,那个以精明骁勇闻名的南朝帝王。
荷影将这个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公主正弯腰剪下一朵莲蓬。手一抖,剪子和莲蓬都落入了水里。
四、剑琴
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只有三个人无法高兴起来。那是忻烨、姑姑,和陛下。
忻烨悲伤愤怒,是因为我父亲俘虏的是他的父王;姑姑心神不宁,是因为她同那个男人曾萍水相逢过;而陛下不开心,则完全是因为姑姑不开心。
其实我也无法高兴,不但是因为忻烨的痛苦,还因为我清楚本就功绩赫赫的父亲又立下如此奇功,陛下已经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赏赐给他了。
我孩童时作为一个人质,被父亲送进宫来,送到这个我亲昵地称作姑姑其实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子身边。我在深宫里长大,也渐渐清楚认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
最初的几年里,我还常看见朝中的大臣们会因为一些棘手的问题来请教姑姑,请她出主意,或是替他们在陛下面前求情。然而,随着陛下的儿子们成长起来,党争愈加激烈,却没有什么人来拜访长清宫了。即使连杨〖杨相,也只在跟着陛下的时候才来?br/gt;
我想一方面是陛下要彻底巩固王权,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因为那份独占的私心吧。涉身朝政的姑姑偶尔会和陛下争吵,为了保护一些她在乎,而陛下不信任的人。
比如,我的父亲。
我长大后,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提起姑姑时目光会闪动,为什么他给我的每一封家书里都会要我代他问候她。小时候我以为那完全出自对我的爱护和对皇室的忠心。现在我则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与他此生无缘的女人的一份思念。
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差点就和姑姑指婚的父亲,这样功高震主的父亲,怎么能不叫人担忧。
父亲搬师回京那天晚上,月色奇好,姑姑倚在栏边一动不动,直到下宴回来的陛下把披风搭在她肩上。
她忽然轻声说:放了他吧。让他回去和他弟弟争夺王位。
陛下把玩着一个茶杯,笑了。朝里的事,有我们男人来操心。
姑姑当即就站起来,瞥了一眼陛下,转身走进屋里。陛下沉默半晌,忽然狠狠摔碎了手里的杯子,追了进去。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第一次口角。尤其是姑姑上次大病后,陛下甚至不会对她大声说话,可是这次,他们却激烈争吵起来。
那场争执是以一记耳光声结束的。我们守在殿外,虽然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却都为这记清脆的耳光而心惊肉跳。
那夜,主殿的灯火一直没有灭,陛下也一夜都没有出来。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们忐忑不安。
天亮的时候,我跟在双姨的身后小心地走了进去。重重纱帘后,陛下席地而坐,怀里紧紧抱着昏睡过去的姑姑,两人的脸上都有泪水的痕迹。陛下无限怜爱地注视着怀里的单薄的人,注视着那不再令人目眩的容颜。这个对他来说集母亲、姐姐、爱人于一身的女子。
姑姑再次大病一场。我不清楚是忻统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陛下对她的刺激。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过了好些天,等可以坐起来进食的时候,本就已经清瘦的面庞更是憔悴不堪,因发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明澈。
在昏迷的时候,她会说梦话,有时喊娘,有时问为什么,当她一次呢喃着“睿儿”的时候,陛下颤抖着握紧她的手,激动无法自己。
我迷惑了。既然陛下如此深爱她,为什么又要一步步把她逼上绝路呢?她已经将自己的毕生都献出来成就了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心里的一个角落装下几个其他人呢?
父亲终于辞了官,我为我们段家终于可以不再受威胁而松了一口气。姑姑忧心忡忡送父亲离京时,父亲还笑她草木皆兵。
可没过几天,使者传来消息,父亲在拜祭母亲坟墓时被强人杀害。
我从泪水中回过神来,看向姑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绝望悲愤地闭上眼睛,似乎,愿就此不再醒来一般。
这次,姑姑的病再没有痊愈过。虽然出宫修养让她一度恢复了些健康,但是病情反复,还是在第三年春天去世了。
我遵照她的意愿没有出仕,而是去闯荡江湖。
离宫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雕梁画栋的长清宫。一座华丽精美的牢笼啊。
姑姑,你当初心甘情愿地踏了进来,现在,可有后悔吗?
五、云娘
我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丈夫死得早,留下我和儿子住在鹤栖山脚下这间堆满书的小瓦屋里。我平时就在街边摆一个卖蒸糕的小摊赚一些钱,来供我的儿子读书。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金榜题名,实现他薄命的父亲的抱负。
一年初秋,山里忽然来了一群人。一个管家模样说话尖细的男人指挥着手下在后山一处向阳的山坳里,修了一座大院子。儿子告诉我,这户人家肯定很有身份,因为院门上“未言斋”三个字是什么一方禅师亲笔,院子的格局似乎非常大,精致却不奢华,那是极其尊贵的人家才有的气派。
第二年春寒料峭时,有一队官家马车碾着积雪经过村子,向着后山驶去。虽然马车并不起眼,但是护送的队伍却整齐有序。
那月赶集的时候,我如往常一样摆着糕点摊。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妇人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我的摊子前。
那个女子一身贵气,人却非常亲切和蔼。“我家夫人上次尝了大姐的蒸糕,很是喜欢,大姐是否可以隔几天就给我们府上送一次?”
她让家丁掏出几锭银子,这足够我儿子上京赴考了。我自然欢喜地连声答应下来。
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那座神秘的大院子。那户人家屋子又大又多又漂亮,可是下人却很少,到处都静悄悄的。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大概是我每次去的时候,都是在清晨天刚亮时——这是为了保证她在早饭时能吃到热腾腾的蒸糕。
一次我为了走近路,抄小道从林子里过。当我从林子钻出来时,忽然发现眼前的空地上站着好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见我走出来,立刻摸着腰间的刀逼进我。
我吓得踉跄一步,手中装糕点的篮子差点打翻地。站在他们中间的一个男子忽然轻咳了一声。那人立刻退了回去。
因为背光,我看不清那个高大男子的脸,但是我发现这些人的头发和衣襟上都结着露水。大概是从晚上一直站到天亮的吧?
“你是给那家人送蒸糕的?快去吧。”那个男子看了我手里的篮子说。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点疲惫。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了一眼盖着布的篮子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害怕得动都不敢动。这些人都穿着华贵的绸缎衣服,腰带和剑把上都缀有亮晶晶的宝石,那可是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旁边一个男子凑到他身边,低声说:“爷,该回去了,快到卯时了。”
男子往东面看了片刻,带着其他人翻身上马离开。这时,回过神的我才发现,那人刚才站的地方,刚好可以望到“未言斋”。
这次的事我谁也没说,还是每隔个几天就给那户人家送蒸糕。一年多下来,大概每个月会有一、两次能在那块空地上碰见那个男人。他有时有下人陪着,有时是一个人,但每次都是站在那个能俯视到山下的地方。
这宅子里该是有个他思念又不能相见的人吧,不然他怎么总是这么落寞地站在远处眺望呢?
有一次天特别冷,山里夜间落过雪,我又在那个地方碰到他。虽然穿着厚实的狐裘,但他的头发和肩上都积着一层薄雪。我忍不住叫他:“我这篮子里有刚蒸好的米糕,大人要尝尝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有点苦涩地笑了。他从我手里接过一块蒸糕,只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直把糕捏在手里,我走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站着。
也就是那天,当年找我送糕的那个叫双姨的妇人找到我。她说夫人觉得今年不该再让我这么辛苦地冒着风雪往这里送糕点,以后会有家丁来我那里取。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宅子,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男人。我开始为儿子缝制新衣,因为他明天春天就要上京赴考了。
就是来年开春的一天清晨,我正在家门口生火要做早饭,忽然村口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刚直起腰,就见好多人骑着马奔驰而过。为首的那个狐裘下露出明黄衣袍的,正是曾在山里碰到的男人。
他神情焦急,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灼热地燃烧着,不住鞭打身下的马,其他人紧随他身后,向后山驰去。隔日清晨,大队人马护送着我曾看到过的那辆官家马车缓缓驶过。而后山那座大宅子的方向,亮着炽热的红光……
他们走后没有几天,京城里穿来消息,说是皇帝的姐姐元熙长公主薨了,皇帝很伤心,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给她修建一座陵。大家议论纷纷时,我一直没有出声。
鹤栖山的山花开了又谢,我依旧每天起早,蒸出一笼笼的米糕摆出摊子卖,期待我考科举的儿子给我带来好消息。
那一天,我刚把最后一笼米糕放进蒸锅里,村口忽然有敲锣打鼓和鞭炮声传来,远远看到那个孩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六、老叟
新皇登基那天,大赦天下,村里每户人家都分到一坛好酒,大家兴高采烈地庆祝了一天。先帝是一代圣君,将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我们都希望新皇帝能像他父亲一样。
我们的村子离帝陵不远,爬上山冈就可以看到两座一大一小的宏伟陵墓。一座是先帝的端陵,一座是皇帝的姐姐的芙陵。
记得当初先帝为长公主修建芙陵的时候,刚做父亲的我还去挖过地宫,搬过石砖。这一转眼,我已经是爷爷了。
二十四年了吧?二十四回春,芙陵前池的荷花盛开了二十四个夏,端陵的枫叶也红了二十四个秋。
前些天我正和守芙陵的老头喝着酒,一个要被流放到荒蛮的皇子押解经过这里。先祭拜了先帝,还想要祭拜芙陵,那押解他的士兵怎么也不同意。于是他只好在山门口跪下来,嘴里念着:“姑姑,骥儿此去,生死由命。落得如今下场,是骥儿不如人。辜负了姑姑的养育和教诲,来世再报答姑姑。望姑姑安息。”说完重重磕了九个响头。
他的额头磕破了,血都浸到了石板缝隙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大风大浪里起伏,哪里有我们做太平盛世里的老百姓的好?
这些年我跟着儿子媳妇过着舒适的生活。每天喝着小酒,坐在村口的大橡树下,望着远处的帝王陵墓,给孩子们讲几个前朝名人的故事。村里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对此很是不屑,说我讲的都是野史。可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头子,管它野史正史做什么?
这天我多喝了几杯酒,又坐在橡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咱们村可以看到的这两座陵啊,也有个故事。”我说,“我当初给修那公主陵的时候啊,和监工的大太监成了酒友。后来他告老还乡,路过我们村,和我一起喝了一晚上酒。醉了,他告诉我,说那公主陵啊,凤棺里放着的不是人而是骨灰。而且这骨灰只有一半。另一半到哪里去了呢?他说啊,是被先帝装进一个小檀木匣子里,一直放在身边。不用想也知道,先帝下葬的时候,把这匣子也带下去啦……”
“道听途说!”教书先生又过来指责我,孩子们畏他,一哄而散。
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大爷,祸从口出,切莫议论帝王家的是非。”
我依旧摇头晃脑地品着杯里的酒,他长叹一声离去。这个叫王筹的年轻人是杨相去世,杨家被抄家那年来到我们村子里的。那天他身上还带着伤,奄奄一息,是给我小侄女藏在自家柴房养的伤。这些我没说,但我都清楚得很呢。
谁人能没有秘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帝王深夜轻骑来到姐姐的陵墓前,抚着碑石喃喃自语。守陵老头早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我却清醒而紧张地看着帝王一个人在黑暗里站至东方泛白。
如今,磕头的皇子走了,夜访的帝王离世了,只有这离离原上草,无声诉说着埋葬在身下的秘密。
春风又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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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宁大长公主,陈安王斐嫡长女也,顺帝绍平二十三年生。三十七年,敕封和熙郡主。三十九年,适延州韩潜朗文。朗文者,延州名士韩尧之次孙也,少负才名,以郡主适,除工部侍郎。未几,兵祸起,与朗文赴简州,亲鞠持家。四十三年,朗文殁,谥忠缪侯。同年冬,顺帝崩,宣帝继,改元景佑。景佑元年,敕封元熙长公主,归延州守夫孝凡三载。景佑三年,迎归帝京。
十九年,染重疾,上诏举国良医入宫,为之策。有宫人进曰:“虽太子病夭,未见陛下其忧若是。”帝怒,责之曰:“汝何知邪?公主者,朕之至亲也。太子虽夭,犹可立;皇姊亡,安可复?
二十一年,上诛段康恒。段康恒者,昔镇南将军也,少与主相知。遂由是与帝生隙。二十二年,出京,筑别院于鹤栖山,终不复归。
二十四年,上夜惊,大恸。时有报公主薨。上迎柩至京,废朝五日,赐谥昭懿,葬于山陵侧。光帝改封雍宁大长公主。
——《陈史列传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