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前,默默看着他。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十三轻拍了下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木然瞅他一眼,他轻叹一声,道:“八哥。”
闻言,他转过身子,淡淡看着我们两个人,十三越过我,走至窗前,把手中的小瓷瓶递给他,道:“这是当年若曦留下的。”
他伸手接过,瞅了眼,笑问:“听闻九弟已去,你这样一再地帮我们,皇上不会责怪于你吗?”
十三看我一眼,嘴角逸出一丝浅笑,道:“如果是若曦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气,也不会说什么的。”
八爷静默了会儿道:“我去后,弘旺……”
我道:“皇上不会降罪于他。”
《步步惊心》第八章(6)
十三接口道:“八哥请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顾他一日。”
他收起一脸淡然,对十三长揖道:“谢十三弟。”十三忙闪开身道:“八哥不可。”
行完礼后,他转身面朝墙壁,不再回头,从始至终,未跟我说过一句话,也未多看我一眼。十三凝视他半晌,对他躬身一礼,然后看着我道:“我在车上等你。”
我脑中空空,眼中只有这一屋一人,喃喃地道:“把它拆了。”十三一愣,注视着我,似是没听清我的话,我重复道:“让他出来。即使是死,也不能是在这里。”
石屋中的八爷背脊虽瘦却依旧直挺,他未回头,道:“不必如此麻烦,也不要为难十三弟。”十三无奈地摇头离去。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许久过后,他道:“为何还不走?”他声音淡漠,没有一丝异样,好像现在的他仍是当初意气风发时的他。
我道:“没有要交代的事吗?”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道:“我去后,如果可以保住全尸,麻烦你将我与明慧的骨灰合葬,如果是被挫骨扬灰,那也麻烦你把她的与我的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与她长相厮守,死后希望能遂了她的心愿。”
霎时,我脑中闪现出了那个爱憎分明的女人的样子,想着她决绝地自焚,浑身激灵灵地抖了一下。
我想抑制住声音的颤抖,但没能如愿,道:“生不同衾死同|岤,我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他身形未动,声音却柔了下来,道:“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我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酸,道:“我会放开心胸,好好生活的。”他不再接话,我盯了他许久,叹口气转身向府外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来去之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
因为知道八爷的选择,来时莫名的悲伤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轻松愉悦的心情。我有些领悟,死亡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必须生。
我出了府门,转身再次凝视这座府邸,提醒自己,从此以后将永远和若曦这个名字告别。想到此处,我心中莫名一轻,转身向马车那边行去。
见我走来,奴仆忙伸手欲扶我上车,我脑中却忽地想起一人,停步向湖边望去。被张毓之称为师妹的那个女子又出现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服色,不同的是脸上已无恨意,只是面色极为凄苦。我心中不解她为何如此,抬脚欲向她行去。那姑娘再次见到我,也是一愣,但又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图,先我一步快速离去。我心中虽有疑惑,但也许是因为站立太久,腹部隐隐地刺痛,不及追赶。暗叹口气,人已不在,恩怨情仇也只能云消雾散,一切归于尘土,于是我踏凳上了马车。
十三眉头微蹙,似是在凝神静想,待我坐下,才蓦然回神,道:“若曦……”我截住他的话,道:“以后在这世间再无若曦,我只是晓文。”十三面上一喜,揶揄道:“皇兄终是要幸福了。”
朝他淡淡笑笑,他却收敛了笑容,道:“若曦,你以前总是愿意记住美好的东西,总是愿意原谅,既已知道八哥的选择,以后就不要再为难皇兄,这些日子四哥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我咬唇未语,他一顿,又道:“其实,一个人的生死看似简单,但是我们的身份决定了,本来简单的事,也注定不会简单。”说完,他轻叹了口气。
见他神色有异,我侧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那日张廷玉找你,也是为了八爷的事?”
他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只看到了皇兄对他们的强硬手段,可他们这些局外人,看的却是八哥他们心里的谋算。其实刺杀这件事,我也总觉得有些不对,这不是他们的作风。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们在逼皇兄动手,是为了坐实皇兄弑父屠弟的罪名。”
我心中震惊,头“轰”的响了一下。如果真如十三所说,那自己的做法岂不是万分可笑?
呆呆坐着,久久不能回神,过了一阵子,我才苦笑道:“张廷玉说的也有理。”
他们作为皇子,乍从高高的顶端重重摔下,连小小的州府官员都能随时给他们脸色看,既然生不如死,还不如离开。可是怎么离开?自杀显然不可能,这是弱者所为,会令天下人不齿。逼胤禛动手,既如了自己的愿,又达到了诬蔑胤禛的目的。
我心中凄楚难耐,惨然一笑,看着十三道:“你已知道他们的想法,为何还要这么做?不怕皇上责怪吗?”
他道:“皇兄震怒的原因不外是你受了重伤,并不是真心为难他们。”
我已无力分析这些事,心里似有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急于解开,却发觉越来越乱,无从下手。脑中只旋着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时光流逝,生命轮回,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何必如此,何必……”
《步步惊心》第九章(1)
漆黑的夜空似是也早已沉睡,只余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点缀着这黑暗。
我默默站在正厅廊下,眼睛紧盯着院门。回园子已有三日,但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我丢下矜持,特意等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泛酸,眼前也有些雾气。
他似是觉察到了我的存在,脚步一缓,我正有些欣喜,他却未停脚步,径自向内院走去。
泪自眼角落下,我心中微怒,下了台阶,紧跟在他身后。
进屋后,我隔着屏风默默看着他,他却慢条斯理褪去外衣,躺在床上,把我当做隐形人。
心中的委屈愤怒一点一点地膨胀,最后直蹿入脑门,我愤然走到床边,怒瞪着他,他却目光淡淡回望着我。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倾泻而出,过了半晌,他轻叹口气,起身把我抱到床上。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轻声呜咽,几日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释放。过了一会儿,他扳过我的身子,我挂着泪看着他,他眸中深蕴柔情,我心中一暖,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他轻柔地捧起我的脸,抿着薄唇看着我,我面色一红,主动靠近,轻轻地吻住他,他身子一僵,随即回应起来。
唇齿轻咬,他的舌尖深深探求着,我只觉得身子酥软,全身滚烫,他解开我的盘扣,翻身上来……
窗外灰蒙蒙的,我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有些羞涩,居然是我自己跑来和他……
我双腮发烫,拉起被子盖着脸,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我面上更热,拉着被子的手更紧。他笑着拉起被子,我板着脸问:“昨晚你为何对我视而不见?”他绷脸想了一会,忽地大笑道:“我不如此,你会跟来吗?”
我心中大窘,用胳膊大力地搡他,他依旧是大笑。笑过后,他注视着我柔声道:“若曦,搬过来住吧,这里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笑容一僵,轻声道:“没有若曦,她已经去了,从此以后我只是晓文,若曦的一切再和我无关。”
顿了一会儿,他道:“叫什么都行,在这院子里,你永远都是我的若曦。”
我口中应了一声,双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胸前慢慢抚着,过了会儿,忽然觉得他身子紧绷,我抬头一看,忙披衣起来,身后传来了他无奈的苦笑声:“还是这么会磨人。”
我坐在院子里细细地翻着手中的书,这是年初他令人整理的《悦心集》,里面都是些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虽知他极喜佛法,但总觉得那是当年他掩饰自己的手段,却不料他竟看得如此透彻。
正看得出神,书本上的阳光忽然被人遮住,我抬起头,是十三,他面色沉静,双眸却隐蕴愁苦,我合上书问:“发生了何事?”
他哑声道:“八哥的后事已安排妥当了。”我心中暗惊,疑道:“有麻烦?”
他面色一黯,落寞地道:“同|岤而眠,也是种幸福。”
书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声音有些颤,道:“一直以为你看开了。”
不等他开口,我摇头道:“这种事又有谁能看得开呢?”
他仍不言语,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涌上我心头,原来在感情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年龄、性别和坚强与否的分别。我理清思路,道:“如果现在绿芜回来了,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他猛地抬头,坚定地道:“即使浪迹江湖,也绝不再放手。”
看着他眸中那抹令人绝望的沉重,我心里不禁难受起来。他不知他深爱的人就在宫中,也不知他的挚友隐瞒了绿芜的下落,更不知这可能是他尊敬的四哥一手安排的。
但我转念一想,依绿芜的性子,默默居于冷宫之中,只会是她自己向胤禛要求的。
两人沉默了半晌,我心中突地有了主意,拍拍身边的椅子。十三这几日似是一下老了十岁,他愣了一下,无力地坐了下来。
他陷在悲痛的思绪中,默默坐着。我轻叹口气,道:“如果你陪着她浪迹江湖,她会答应吗?如果不是她明辨大是大非,她会忍痛出走吗?”
他身子轻颤了下。我的话说到了要害,这大概正是他所担心的,虽说他不能有把柄在别人手中,可这么多年以来,他如此沉静,没有大肆寻找,却也没有得到一丝绿芜的消息。他情绪更低沉,我心生不忍,开口道:“给一个女人一个新的身份,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面露迷茫,片刻之后,神情一喜,但瞬间又露出挫败之色。我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心中暗乐,在政治上有着敏锐头脑的怡亲王,在男女之事上却也如此无措,这或许就是爱到了极致才会患得患失的心理吧。
我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半晌后,他看着我,轻笑道:“你对此事似是胸有成竹,我要如何做?”
他面色沉静如水,只是眸底蕴着的激动光芒暴露了内心的情绪。我笑瞥他一眼道:“如果皇上倚重的怡亲王病了,皇上身边又恰有一个合适的人及时提醒他王爷为何会生病,那你说皇上会怎样做?”
他一呆过后和我相视轻笑,摇摇头,道:“敢于算计皇兄的人,你是第一个。”
凝神想了会儿,我道:“此事能否成功有两个关键,一是你的病不能让任何人起疑,二是不知能不能找得到绿芜。”我虽知绿芜必会为十三的病万分焦急,但仍是不能肯定她会出来和十三团聚,毕竟她知道胤禛会不顾一切地医治他。我不能给了十三希望后又马上让他失望,怕他经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沉声道:“绿芜会回来吗?”
我心中一沉,也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但此时我不能先打退堂鼓,于是扯出丝笑,道:“如果把你生病的消息放出去,她一定会回来的。”
《步步惊心》第九章(2)
我暗叹自己是乌鸦嘴,世事难料,本想让十三装病,却不料真的出了状况。
看着榻上的十三,我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出了这么个主意,如果十三真有个什么好歹,那我真是难辞其咎。
十三似是知道主角已经登场,沉睡中的他口中轻声叫道:“绿芜……”我咬唇悄悄看了胤禛一眼,正遇到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看过来,心一虚,忙撇头看向别处。
沉默了一瞬,他淡淡地问:“十三弟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
立在榻前的玉檠凄声道:“这几日,爷心情低沉,下朝后多是独自一人去骑马,不知怎么回事就摔伤了。”
十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怎可能会摔下来?我就觉得不可能,何况是胤禛?
做了亏心事,总觉得不自在,出府上了马车,我不看他的脸色,胡乱抓了个垫子歪靠着,装作很困,闭上双眼。
半晌后,身边仍是静静的,无一丝声音。我沉不住气,睁眼一看,他面色淡淡地打量着我,我忙朝他一笑,又闭上了眼。
风透窗而入,我拥被坐在床上,默默发着呆。这两日,他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对我也不怎么理睬,我心里本想问问绿芜一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进房,关窗,褪去外衣,坐在床边,见我仍端坐不动,他淡声道:“苦肉计十三弟已经用过了。”
面上一赧,我讪笑着道:“你都知道了。”
他道:“绿芜已回去了。”
心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填满,我握着他的手道:“十三弟没有白受苦。”
他摇头轻笑,轻叹道:“本来这些日子准备再劝劝她的,十三弟的摔伤可谓恰到好处。”
我心中一松,吁出一口气,轻声嘟囔道:“早知这么顺利,就不这么提心吊胆了。”
他好笑地瞅我一眼,躺了下来,道:“好心办坏事,十三弟这下要躺个把月了。”
我心中微惊,蓦地明白十三为何会落马——他不会去装病,只会让自己真的生病,他这是不愿欺君。
心头涌起一丝悲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拉我躺下,轻笑着道:“把最难办的事交给了我,又谋划着算计我,这笔账是得算算。”
我正在出神,闻言,面上一热,掀起被子蒙头,转身背对着他。
他哑声一笑道:“脸皮还是这么薄。”然后掀被而入,霎时满室春光旖旎……
秋风凄冷,寒意无情地吞噬着一切。
我坐在马车上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身上依旧没有一丝暖意。自听说绿芜回府后我就一心想去看看,可胤禛却说应给十三他们一些时间,因此就拖到了现在。
我正在神思缥缈,忽感到一阵冷风灌入,浑身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菊香忙放下帘子,赔着笑道:“我看看到了没有。”见她面带惶恐,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见我并没怪罪,她脸一松,神情有些开心。
刚进园子时我心里一直不明白胤禛为何会在阁内安置一个如此粗枝大叶的宫女,随着在阁内居住的日子渐长,我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使禛曦阁成为一方净土,不想阁内出现另外一个玉檀,毕竟玉檀的死带给我的伤害如此严重,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我暗叹了口气,靠在软垫上,心中有些犯愁,不知要如何对绿芜说明自己的身份。迄今为止,胤禛并未询问过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当然也不知道十三是如何对她说的。
左思右想间,马车已稳稳地停了下来。菊香掀开帘子,车辕旁已有一个奴仆等候。我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府门口的十三和绿芜已下阶走了过来。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十三脸上漾着幸福的光芒,绿芜面上则现出一丝讶异。
见我们如此呆站着,十三笑道:“嫂嫂,进府吧。冻坏了可会有人责怪我。”我脸上一热,瞪他一眼,浅笑着道:“前些日子不知是谁愁眉不展……”
未等我说完,他已截口赔笑道:“好嫂子。”见十三面色讪讪的,我心中不禁暗乐。
绿芜看看我,又瞧瞧十三,恬静地淡笑着。
水蓝色的床幔被褥,同色的珠帘流苏,整个房间显得淡雅而温馨。熏炉内轻烟缭绕,丝丝清幽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收回目光,默默看着对面的绿芜,有些难以启齿。她似是知道我的为难,微笑道:“多日不见,姑娘一切可安好?”
我轻轻颔首,暗松一口气,问道:“十三可知道你是从宫中回来的?”
她像是早已知晓我会有此一问,摇摇头,微笑道:“当年皇上找到我时,我实是不想再回来。可皇上却说天下虽大,王爷如果执意要找,那他一定会寻得到。既然真不想见他,只有藏身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因此,我就住到了那里。”
我心中震惊,蓦然明白当年找到假绿芜时为何她的面容俱毁。凝神细想,胤禛如此安排,既能保护绿芜和十三,又让绿芜生活在他的视线中,待时机成熟,就可安排两人相聚。
绿芜站起,走到我跟前肃容道:“姑娘请受绿芜一拜。”说完,她径自矮身一福,我忙起身拉住她道:“我受不起你的礼。”
这么做,只想补偿十三,想让心中的愧疚少一些。我苦苦一笑,轻声自语:“这本就是我的错。”绿芜一脸错愕,不解我为何这么说。
我心中涌起一丝苦楚,倘若当年我未存私心,没有向八爷提供那些所谓的消息,又何来十三十载拘禁生活,又何来后来这一连串的事?
我满腹悲怆,但却笑着道:“要承欢回府吗?”
她面容瞬间苍白,眸中深蕴悲苦,半晌后,才恢复正常,道:“绿芜已去,现在我是张慧之,至于格格,我想,在宫中生活对她更好。”
天意弄人,世上总是不停地演绎着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好多年,好多世,不断重复。丝丝凉意自心间滑过,我看着绿芜,这个曾经为了感情而深受折磨的女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陪在爱人身旁,可还要忍受着骨肉分离这种锥心之痛。
我有些受她感染,心中隐隐开始难受起来,站起来,看着她道:“你既是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会让承欢常常回来的。”她微微颔首,看着我似是有话要说,但最终却是只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来。
我心中疑惑,看了她一会儿,她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步步惊心》第九章(3)
不知有何事令她难以启齿,我道:“有话不妨直说。”
她嘴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