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央,一个朱衣老者背光而立,面容枯瘦,眼神y厉,骨节嶙峋的左手正掐着白衣少女的细颈。
蓝衣男子双目含怒,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已突,沉声道:“什么牡丹娘子,萧某从未听说过,前辈可否说个明白?!”
韩太峰冷笑一声,满吞吞地开口道:“一年前,东林镇,红蝶绣鞋,南珠琉璃簪。”
韩太峰每说一句,蓝衣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抱拳正色道:“萧某当日确实不知她的身份,况且失礼之过,也应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舍妹。”
“放屁!你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你的皮比她嫩?还是身子比她的销魂?哼哼,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了她一人顶数,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
这时,另外四名男子已经清醒过来,一听韩太峰这话,顿时赫然而怒,其中一人一边痛骂老y贼一边拔剑刺去。
“住手!”蓝衣男子急声喝止。
可惜已迟,只见韩太峰右手随意一扬,那人随即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脚下如同踩着了沼泽一般,摇晃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另一人扑过去,扶起那人,连声呼喊,不见回应,伸指一探,发现其呼吸已顿,不禁悲恐交加,浑身轻颤。
白衣少女双眸圆睁,仿佛已被吓呆,泪水盈盈,欲滴未滴。
蓝衣男子见状,心知再无退路,顾不得悔恨,冷声喝道:“连安回来!诛魔归冥!”
夜风自敞开的侧门吹进大堂,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整个客栈安静得过分,所有的客人仿佛都已沉睡,听不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
剑出鞘,清越长鸣。
踏着飘忽如魅的脚步,四个身影越闪越快,渐渐变成一圈巨大的银色光环,将韩太峰与白衣少女围在了中央。
韩太峰面色一变,心知眼前这几个青洛宗的j英弟子欲要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敛起轻蔑之意,哈哈笑道:“好好好!萧潋之,算你有种!反正夜还长,你可别断气得太早,让我好好地体会一下诛魔归冥阵的妙处吧!”
说罢,他左手向上一挥,一道白影飞出了银色光环,跌落在角落里。
颜初静一直坐在原处。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她早就看出了韩太峰的杀意。他g本就不打算放过这六个人,他说了那么话,不过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快感而已。
虽然他始终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然而,她有预感,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出手。
她已经死过一次,暂时还不想再死一次。
“刀剑无眼,你还不快回房去!”
被扔出来的白衣少女正巧撞在颜初静的身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原本清如莺歌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暗哑,说话间,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圈银色光环。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间,实在不晓得该说她愚蠢无知还是天真善良才好。
“谢谢。”
半晌,颜初静轻声道,伸手在白衣少女的背上默默地写下几个字,重复了三遍。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谁侥幸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这一跌,她人距离那剑阵仅两步之远。
两指用力。
粘稠如浆的碧色y体从碎开的珠子里流淌出来,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与风融合,四下飘散……
月半弯,清辉如水。
铜台油灯里的光不知何时已灭,大堂里昏暗一片,只有靠近侧门的楼梯一角沾染着些许月色,露出模糊轮廓。
少女白衣胜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一朵凋零归尘的白芙蓉。
“小莜?小莜!”
“师妹……”
过了一会,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哥……唔!”
萧潋之见她醒来,眉间带着痛楚,知她伤在颈间,忙问:“伤得可重?”
“还好。”少女说着,轻轻咳了两下,然后抓住萧潋之的手臂,站起身来,借着刚刚重新点亮的灯光,看清眼前几人身上只有几处皮r轻伤,这才放了心。“哥,你还不快杀了这老魔头!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咦,那个人呢?”
萧潋之和其他四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费解之意。
方才,萧潋之是最先清醒的。醒来时,脸上湿漉漉一片,好象被人泼了酒。犹记得昏迷前那股奇怪的香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最后死的却是韩太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韩太峰全身上下无一伤口,且面带微笑……想起那张枯瘦焦黄的面皮挂着的那一抹满足笑意,他便有种骨寒之觉……
“他已经死了。”萧潋之顿了顿,“可惜,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救了我等。”
少女四下张望,不见颜初静的身影,正纳闷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扑哧一笑:“哥哥刚才还说人家不足为惧,怎么现在又说她是高人了?”
萧潋之闻言一怔,诧道:“是她?!”
少女轻点螓首,将颜初静如何在她背后写字,如何给她迷药,她又如何靠近他们才捏碎药珠等一一道了出来。
几人听了皆暗道侥幸。
半晌,萧潋之抬眼望向那笼在清浅月光里的木制楼梯,瞳色幽沉,“救命之恩,来日定报。”说罢,他转身走到那个已死在韩太峰手下的同门跟前,跪下一拜,然后抱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往大门走去。
少女眼神一暗,咬了咬下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三人见状,也抬起了韩太峰的尸首。
夜已深,风甚凉,吹过洞开的客栈大门,不一会,又将内里的灯火熄灭,大堂里再次沉入寂静漆黑之中,只有几张歪斜断脚的桌椅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激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颜初静才下了床。漱洗过后,仍觉得j神有些不振。直至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豆浆,又吃了几个小汤包子下肚,方觉得舒坦了些。
江湖。
站在窗边,她一边透过竹片帘子望着天井里的茉莉,一边默默念着这个词。
以前,她在书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词。
那时,它代表着刀光剑影,英雄美人,侠士酒客,恩怨情仇,名与利,爱与恨,咫尺与天涯,沧海与桑田。
而昨夜,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生死不过一念间的江湖。
并且,她还杀了一个人。
滴血未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此简单。即使当时她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依然毫不迟疑地把毒药递过去,一点都不后悔。
当然,这不后悔是建立在她知道韩太峰背景的基础上。
在以前那个颜初静的记忆里,韩太峰是一个喜怒无常,独来独往的怪人。他成名甚早,一身武功深不可测,x情极其孤傲狂妄,心狠手辣,江湖中人多对他颇有微词。而他出身贫寒,家中双亲早故,无兄弟姐妹,唯一的妻子又是强娶得来,未生得一子半女。
这样的人,茫茫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其实她已经把他生还的机会交给了那个白衣少女……
当日,颜初静退了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福业县。
天气越来越炎热。
年纪最小的小芝在途中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颜初静因此在一个小村庄里逗留了旬日,直到小芝痊愈了才继续上路。
马车在官道上停停续续地行了将近三个多月之后,驶进了南陵国北边的一个边镇,离江镇。
时值十月,满镇桂花香。
花了数日工夫,颜初静在镇子西边,靠近离江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栋古朴清净的小宅院,打算长住。
于是,车夫杜易领了丰厚的雇佣金,功成身退,同时也十分好运地碰上了顺路的新客人,驾着马车,返回京城。
新宅的面积不大,三间正房,两旁有灶房、浴房和杂屋,刚好够颜初静主仆三人住。
青砖黑瓦,木雕门窗,挂上崭新的白底绣花纱帘,甚是雅致。
院中的西角种有一株梨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此时枝上稀稀疏疏悬着十几个梨子。
小芝淘气,刚搬进来时,曾经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尝鲜,颜初静吃了一块,觉得果r太甜,遂不再吃,小桃倒是爱得很。
添够了日常用物,又整理好了院子内外,颜初静便开始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平日若出门,除了去书坊里淘书,也只到江边散步,别处,竟皆不去。
对外,她自称是新寡,故此,邻里只称她为颜夫人,将她的少言冷淡视作伤心过度所致,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有事,便先和她的两个丫鬟打声招呼。小桃和小芝也乐得为她分忧,一些毛蒜皮的事也干得津津有味,毕竟家再小,好歹也是自己的,不像从前住在江府里,上面有婆子管家等等,处处受制。
不知不觉,寒冬至。
屋子里开始摆上火盆,木炭烧得通红,一个角落放一个,颜初静仍觉得冷。于是酒量大增,一天不喝,牵肠挂肚,如隔三秋。
这夜,屋外北风刮得呼呼响,屋里温暖安静。
她穿着掺夹了鹅绒的棉衣,懒洋洋地偎在软榻上,对着玲珑罩灯,研究圣医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一本行医心得。
有时候,她会想,她和那个颜初静真的缘分不浅。
因为她以前也是学医的。
四年的医科大学生涯,她被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灌输了无数比这个时代先进百倍,甚至千万倍的理论知识,只是实习时间不长,开膛破肚的经验太少。不过好在有二哥手下那一帮兄弟,时不时热血沸腾一下,弄个刀口骨折什么的,给她缝补接合。
想到二哥,心口便生出隐痛。
生,却如死别。
情何以堪。
温在暖炉上的酒,是如今唯一的安慰品。
只是已不求醉。
举起杯,一饮而尽。满口甘醇化成烈焰,刚烧及胃,还未蔓延四肢。门外,啪的一声,沉闷的重,不经意地,惊散了她眸中的哀伤。
一旁的小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房门,往外瞧。
“啊!”
不吉利
“啊!”小桃尖叫一声,紧接着砰地把门紧紧关上。
“怎么了?”
小桃转过身,背贴着门板,结结巴巴地颤道:“夫、夫人,外面好、好多人头……”
颜初静闻言一惊,“人头?”
小桃点点头,小脸吓得直泛青白。
颜初静眼神一沉,弯腰穿好绣鞋,下榻,开门。屋外乌云掩月,凛冽北风夹着几丝血腥味迎面扑来。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胃酸翻腾的感觉。
不是没有见过人头,只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和院子里那一大堆血r模糊的人头相比,恐怖度g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恶心过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麻烦了。当机立断,她回头说道:“小桃,闭上眼,走过来一点,喊救命,越大声越好。”
躲在她身后的小桃心惊r颤地挪了挪。
“快点。”
小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对着门外,放声大喊:“救命啊——”
回雨巷的夜晚一向安然静谧,她这一喊,远远传开,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然而,未等热心的邻人赶来,半空中,几条暗影飞跃,眨眼之间,院里已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烛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给昏暗的院子带来几分光亮。
颜初静背着光,打量来者。
“是你?!”
开口之人玉冠锦衣,一身华贵,俊美无双。
这时,颜初静也认出了此人。五个月前,拜他所赐,她第一次杀了人。一思及此,她便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两次见他都没好事呢?
“少宗主,这里只有十五个人头。”其中一个灰衣大汉皱眉道。
萧潋之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铁风,铁明,你二人继续追,找到他后,一人原地监守,一人回来报信,不要打草惊蛇。铁月把人头送回去,铁清留下,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惊扰了主人家。”
四名大汉应诺,而后各执己任。
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刚被人打包拎走,大门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脚步声、询呼声、议论声络绎不绝。萧潋之使了个眼色,铁清会意,开门把那些人通通打发回家。
小桃躲在颜初静身后,怯生生地问:“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呀?”
风吹云散,夜空中不见星踪,残月半现清容。
站在门边的女子穿着玄底暗花丝棉长杉,青丝未绾,有一绺直直披垂襟前,不时随风飘扬,拂过她那小巧洁白的下巴。
粉唇如樱。
鼻挺似秀峰。
目光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幽眸,他暗叹一声,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青洛宗萧潋之,当日幸蒙夫人出手相救,再造之恩,铭感不忘。”
青洛宗由雪剑萧弘一手创立,原本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十几年前,在现任宗主萧定邦继位后,势力迅速扩张壮大,逐渐成为昆华大陆东南地带,郅高国境内,仅次于长天教的一大宗派。
萧定邦膝下有二子三女,长子萧潋之,江湖人称“无剑公子”。
从南到北,自京城至离江镇,将近七个月的路程,途中休息,茶亭饭馆酒楼客栈里最是不乏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或闲聊八卦。关于萧潋之其人,颜初静听到的最多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风流韵事。
当下,她不置可否,问:“那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曾听说过血渊童子?”见她摇头,萧潋之肃容道,“此人乃花明观观主之子,生x残猛,喜食人脑髓,一身魔功诡秘莫测。自入南陵,数月以来,已有百条人命丧于他手。我等奉命追擒,追到此地……”
待他说完,颜初静不言其他,只问:“他为什么把人头扔在这里?”
“应是随意之举。他身上有伤,一路逃来,内力所耗甚巨,身外之物自然是少带一些的好。”萧潋之苦笑,话虽如此,那魔头也只扔了一半而已。
颜初静暗翻白眼,哪里不好扔,偏偏要扔到她家里?天杀的!这不是纯粹害人做噩梦吗?诅咒他不得好死!
腹诽了一会,眼见院子里的血迹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她便赶人了:“夜深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话说得好听,实则一点都不客气。
萧潋之弯唇浅笑,桃花眸内似有水光潋滟,直勾得小桃魂不守舍。“深夜打搅,实是在下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颜初静懒得听他废话,点点头,侧过身,正欲关门,耳边却飘来他的一句改日再登门拜访。半晌,她抬手往后,一指头敲醒花痴中的小桃,然后淡淡说道:“萧公子,两次见你,我都遇上凶杀之事,太不吉利了,以后,最好永不再见。”
关合的房门挡去了屋里的烛光,小院子顿暗许多。铁清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萧大公子难得吃憋,无语了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横了手下一眼,而后纵身一跃,飞出院子,脚下不停,几息后,长长的巷道里已无其影。
他们走后不久,颜初静在院中各处洒了一些粉末,又给小桃吃了安神丸,方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把这飞来横祸仔细地想了一遍。
觉得暂时无险。
最后,发了一句地球果然很危险的无聊感慨。
次日,天色y沉,似有大雨将至。颜初静早早起来,下米熬粥。小桃昨夜受惊,吃了药,睡得极沉,未有醒意。反倒是小芝,因白日贪玩,天一黑就犯困睡下,所以没机会碰见那个狰狞恶心的场面,这一觉醒来,j神抖擞,已跑去大街口,排队买颜初静最爱吃的葱蛋酥卷了。
吃过早餐,颜初静一如既往,先看会书,接着给院子里的两个小花圃添一些水,然后再练一会毛笔字,之后便是午餐。
等到小桃醒来,把昨夜的事情与小芝一说,小芝立即跑到颜初静跟前,两眼汪汪地说道:“太可怕了!夫人,咱们要不要搬家呀?”
“干嘛搬家?”
“有死人,会闹鬼的。”小芝一脸怕怕,
颜初静淡淡一笑,“死人再可怕,也比不上活人可怕。除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小桃凑过来,弱弱地问:“活人怎么会比死人更可怕呢?”
“因为人心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东西。”颜初静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把手里的药册合上,她想了想,又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生与死。我们不可能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而一味躲藏。量力而行,勇敢面对,见招拆招,这样,人生有起伏,生活才会更有趣。”
“夫人不怕,小芝也不怕。”小芝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瓜子,小桃却是听懂了,压在心底里的惊慌一下子消了不少,眼神里也多了些坚定。
窗外,大雨滂沱着,剔透的水帘自檐而垂,时而被风吹断。
两日后,雨止风微,颜初静又到江边散步。
江水苍茫,空中时而有一群白头青尾的鸟儿啾鸣飞掠着远去。冬风虽微,但寒意甚浓,吹过人面,使肌僵冷。
岸边,蓝瓣黄蕊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极盛,一望竟似无边无际。是如此丰盛的生命,让人不忍踏足其上,践踏了美好。
远远地,一缕悠扬,几经跌宕,一如万里晴空中,恣意翱翔的鹰,随风飞来。
凝目远眺。
江上孤舟如叶,舟上有一人,玉立风中,手执长箫,蓝衣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