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栈羽睫轻动,丢了个白眼。
镇三关忽然问道:“昨儿你干嘛把厨房里那俩伙计给骟了?那俩人招你啦?”
军师插话道:“那俩伙计给你抬了两日的洗澡水,你还削了人家!”
息栈嘴角轻撇,不语。
“老子问你话呐,你他娘的下手也忒黑了吧!你说你削哪儿不好啊,就这么把人给废啦!这下半辈子就只能□儿插个芦苇杆子了!”
息栈火了,细细的眉目间染上了怒意,气息微弱,口气却很强硬:“本来就该削死!”
“呵~~~~~~~~~~”镇三关两手撴在膝盖上坐于炕前,挑眉瞪着少年。
息栈被这人瞪得无奈,最怕的就是那两道烈火熔金的摄人目光,忍了半晌,咬着嘴唇说道:“那两个泼皮无赖戏弄在下,在那洗澡水里……小解……”
“你说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镇三关拍着大腿,竟然狂笑起来!连带着身旁的军师也一起大笑。
息栈气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倭瓜瓤子,恶狠狠地瞪着那嚣张无耻开怀大笑的男子。
镇三关坐在那儿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搭于膝盖之上,脖子后仰,大笑之声豪迈爽朗,几乎要掀翻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一双明亮的招子眯缝着,温热的目光足以让满室生辉,眼角和脸颊现出一道一道深邃缠人的水波笑纹。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告诉你,咱这山上缺水的时候,没热水想泡脚咋办,就自己往盆里撒一泡尿水,就有了,保准是热呼的!落到那大漠里,被沙暴困住了,没水喝你能咋办,就喝自己尿水呗,没有人尿就喝马尿!”
息栈听得一阵犯呕,果然有什么样的龌龊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无赖奴才!嘴角抽动,忍不住怒骂:“腌臜泼皮!恶奴随主!”
又看那两个男子笑得毫不掩饰,前仰后合,无耻小人的样子,真想扑过去掐那二人的喉咙,却又动弹不得。
气得没辙,爪子挠床,腮帮子跳动,喉间百转纠结,被那一唱一和、一高亢一低吟、一嚣张一纤柔的两种男人笑声激得忍不住,最后竟然也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意令胸腔子里的皮肉骨缝铰接摩擦,触动了伤处。
眉头轻颦,额上微汗,气息急促,手指颤抖,息栈盯着那俩男子,一边忍不住笑个不停,一边捂住胸口频频吸气,呵气,喘气,小脸憋得通红。
三个男人床上床下地一齐笑了半晌。
息栈用两手捂住了脸,掩住面颊的红晕,心中似乎开怀了很多。
镇三关收住了笑意,一挥手说道:“你好好歇着,老子还有活计要做,走了!”转身拔腿就要走。
息栈望着那背影,心中倏然一怔,笑意盎然的小嘴还来不及合上,神思竟有些恍然。胸中久违的那一丝畅快,意犹未尽,唇齿间尚残留余味。
不料男子忽然一转头,又走回到少年跟前,盯着那一双细长眼睛,说道:“小剑客,老子得跟你交待几件事。”
息栈挑眉不解。
镇三关沉着声音,缓缓说道:“第一件,你在这里好好养着,那个剑没有人要抢,你也别炸炸乎乎了。第二件,别出去到处乱走,这绺子里人多腿杂,路也七拐八拐地不太好认,你要是走丢了或是又跟哪个伙计呛上了,那就是难为俺这个当掌柜的。第三件,老子是这里的大掌柜,这里但凡有个猫啊狗啊的,进进出出,都是老子一人说了算,也、包、括、你!你有个什么,就跟俺说,你只要开口,咱一切好说。你、听、明、白、了么?”
息栈怔怔看着咫尺之内的这个男人。
镇三关的话说得句句金石一般,掷地有声。面无表情,不透心思,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口气无可辩驳。
这样一个男子对别人讲话,他的话就没有人敢不点头答应。
息栈觉得自己像着了魔,竟然没有出声反驳,缓缓地垂下眼帘,默认了。
那二人走后,有伙计来给少年送了一海碗的鸡汤拉面。
那一碗漂着浮油的浓热鸡汤,顿时令整个小屋香气弥漫,令小息栈眉眼放光,口水潺潺。
抄起筷子将那一碗滋味鲜美的汤面稀哩呼噜就吃下了肚,浑身血脉顿时舒畅了许多,毛孔饱胀,指尖顺畅,血液里都透着滋润惬意。
小伙计进来收碗。
息栈伸出小舌舔舔嘴唇,又舔干净嘴角,忍不住连十根手指都想咂吧咂吧舔了,厚着脸皮问道:“这面还有么?再给一碗?”
“有。不过军师说,只给你一碗,不能吃太急,晚上还有,慢慢吃。”
息栈挑眉,语气不屑:“你们这里原来有鸡,还以为就只养了几只肥羊。”
眉目精细的小伙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这鸡不是昨儿个掌柜的下山的时候,顺道儿从县城里买的么!俺们都吃羊杂碎汤,就你一个人吃这个鸡汤!这啥玩意儿就这么好吃?要俺说,还是那羊吊汤最好喝!你这外哈的就是不懂!”(2)
息栈微微一愣,垂头忆起昨日掌柜的回山之时,自己正与这一伙人厮杀混乱成一团的情形,面色不由得窘了。
在绺子里歇养了数日有余,日日有吃有喝,却不见那大掌柜再来看过。
息栈下了床,蹒跚着从房门口探出头去。空场地里几个伙计来来往往搬着家什,整理着锅灶,远处还有几个岗哨。
天空沉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
偶尔和别人目光交接,绺子里的人见了他都是撇撇嘴,不讲话,远着他,似乎是有些不屑,又有些惧怕,因此干脆不与他凑近搭话。
是夜,天气骤冷,屋外雷电交加,夜幕如深渊一般幽蓝莫测。
镇三关一闪身进了屋,手里拎了一把柴火,捅进了炕洞中,拢了拢火苗。又撴给少年一条棉裤,说道:“现下白天夜里的都冷,把这棉插档子穿喽!”
息栈见掌柜的转身要走,忙从炕上撑起身子说道:“大人留步。”
“咋个?有事儿?”
“嗯……在下,在下,能不能出山?”
“这事儿回头再说吧,你养几天。”
“大人……还是放在下走吧,行么?”
镇三关关上了屋门,慢慢踱步过来,坐到了炕上,看着息栈的眼睛:“俺问过你的话,你还没有说。”
息栈神色顿时忧虑,无言以对。
男子剑眉微挑,皓目晴光,俊朗的面目不动声色,却又暗含威严,说道:“怎么,你就这么信不过俺镇三关?”
息栈垂首想了片刻,这山贼响马,与官家并非一路,往日里恐怕没有少受围剿,吃官府的亏。今日就赌这镇三关是个义气的汉子,未必一定贪图那五百两的丰厚赏银。
想罢,咬牙抬眼问道:“大人这里,可是河西四郡的辖地?”
镇三关咽了一口唾沫,愣神:“你说啥玩意儿?”
息栈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依稀记得,当朝圣上在前些年于河西走廊附近设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想必就是此地?此地可有郡守、都护?”
镇三关点头:“对,出了山那小县城儿就是敦煌,骑马赶两天道儿就是酒泉,张掖……等会儿等会儿,当朝圣上是个啥鸟?”
啥鸟?
息栈无语,心想,俺知道他是个鸟玩意儿,可你也不能直说啊!他怔然说道:“当朝圣上,就是圣上。”
镇三关“噗哧”一声,咧嘴乐了,两腮的髭须浮起柔和委婉的弧度,笑道:“咱这旮瘩没圣上,北京城里原来有个鞑子皇帝,早在几年前就给赶下台了!现在早就没皇帝了,小伢子你说的这都是猴年马月的鸟事儿?!”
息栈莫名地看着这男人:“什么鞑子皇帝?谁家的皇帝?”
镇三关俩眼一瞪,反问道:“你说的又是哪一家的鸟皇帝?”
息栈半晌无语,细细的唇微微张开,愣愣地盯着镇三关,恍如一尊盘腿而坐的玉小佛。
镇三关被这孩子的一双嫩眼看得直发毛,忍不住说道:“娃子,你是不是这一路大老远的,在外边儿流落了好几年,都不知道北京城里早就变天儿了?那满洲鞑子小皇帝让袁大头给弄下台了,现在已经民国了!你没看见,老子这连辫子都剪了,头发都给剃短了!”
镇三关心想,这绺子扎在边关大漠深山中,天高皇帝远的,本来也是不问世事,不管皇帝老儿是哪家,这祁连山脉的大掌柜永远都是俺镇三关!今天却没想到碰见个比俺还要不谙世事,孤陋寡闻的人?
息栈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双眉紧锁,细目无光,两只手捧着头想了很久,不甘心地抓住镇三关又问:“那,太子殿下有无下落,你可知晓?”
“啥太子啊?……那鞑子小皇帝下台的时候才几岁啊,身上毛儿还没长全呢,哪有儿子啊?!”镇三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少年的眼中泪光欲滴,神色哀伤至极:“殿下,殿下他……是不是失落民间,找不到了,如今谁能在他身边护着他呢……”
镇三关已经面部瘫痪,表情呆滞:“娃子,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中了一枪把魂儿给打飞了啊?”
镇三关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蛋儿,心想这伢子有时候精得要命,有时候怎么这么蠢?有时候嚣张霸道得拿个小刀刃,指谁插了谁;有时候又哆哆嗦嗦惴惴可怜,急了痛了还撒娇、抹眼泪、哭鼻子,就跟个啥都不懂的小娃子似的……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忽然门口“咣当”一声,屋门被撞开。寒风夹杂着黄豆大的雨珠子,立时“噼噼啪啪”地裹到二人身上。
镇三关皱眉回身道:“谁啊?干哈玩意儿呢?”
二人定睛一看,军师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瞪视屋中,手里还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已经被雨水打得半湿。
注:
(1)踩盘子:行动前寻找目标,勘察路线。
(2)外哈:外地盘子上的人。
第十一回惊天雷痛断肝肠
息栈和镇三关惊讶地看向门口。却见军师抱着一堆罗哩巴索的东西进来,“咵”地往炕前的地上一撴。
一堆被雨点子打湿的古旧书籍。灰尘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泛黄的书页上呈现斑斑点点。
镇三关诧异:“四爷,咋个了这是,风风火火的?”
军师急吼吼地回身去把大门闩上,把窗户关严,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土炕,将油灯挪近。
火苗的光亮晃得炕上的少年有些不舒服,往后缩了一缩。
文弱书生的一根细瘦鼻梁此刻仍略显青肿,上唇也在重击之下被自己的牙齿磕破,留下一块凝固的疤痕,都过去了数日,竟然还没有痊愈。
息栈被这人的窘相弄得有些汗颜,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位大人,息栈那日出手莽撞,大人莫要见怪……”
书生摆摆手,看看镇三关,又转脸问这少年:“你这两把剑,可是当年由氐人所造,从西域传到中原的宝物?”
息栈顿时面色一沉,终归还是有人看上了这剑。
“这两柄剑是由陨铁所炼,以冰山莲花雪水淬火,寒淬入骨,削玉如泥。汉武帝派人打通河西走廊之时,从氐人部族中夺了此剑,带回长安,依上古名剑的名号,取名为‘承影’、‘转魄’,可是这样?”
“正是。”
“这剑后来失落无踪,皇帝诏榜天下,悬赏白银千两,求而未得……”
息栈冷冷接口道:“是,在下的一颗头颅才不过区区五百两,这剑的赏金千两。二位大人可是要将息栈绑了送官?”
说话间忍不住偷眼注视镇三关的脸色,心上猛然一阵揪动和失落。
那军师两眼放光,手里翻着一本古书,状甚兴奋:“俺说这剑咋看着这眼熟,这舒服呢,俺在这本《碧梵明遥古剑誌》上见过它的图影。当家的,果然就是这把西汉年间的宝剑!”
镇三关纳罕地看着军师,哼了一声:“哎呦,四爷,咋个这乐呵,挖棺材瓤子呐?!”
军师两只眼睛幽幽地发光:“啥棺材瓤子?俺丰老四从来不干那刨地吃臭的行当。当家的,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宝剑,连带小剑客本人,都落你眼前了!不然你细细地问他!”(1)
镇三关眼中光芒一闪,肃然问道:“娃子,你口中说的皇帝是个啥蔓儿?太子是个啥蔓儿?”
息栈答道:“当朝圣上的名讳,小人不敢讲。太子殿下……姓刘,单名据。”
镇三关立马转头问军师:“姓刘的皇帝老子都有哪几家?刘据是个啥鸟儿?”
军师叹气,窘然道:“我说当家的,姓刘的排号最响,绺子做得最大的,可不就是刘邦那一家,报号汉高祖的那位呗!人家那绺子在关中,哪是在咱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息栈顿时被口水呛住。排号?绺子?我呸!你说的是本朝尊贵的高皇帝?!
军师手中拎出一本唤作《汉书》的缺页少角的旧书,“哗哗哗”翻将起来,很快翻到了《武帝本纪》一章,手指头一捋,戳着书说道:“咳!刘据,不就是汉武帝的那个倒霉催的儿子,被人诬陷谋反,后来在逃亡路上上吊了!”
“你说什么?”少年惊呼!
“你口口声声要寻的太子是名唤刘据么?年纪轻轻就躺了,也怪可怜的。”
“……躺了?”
“就是死了。”
“死了?没了?他没了???”
军师白眼一翻,幽幽地说道:“可不是没了咋的,都没了两千年了!!!”
少年的双目如同泯灭的油灯,骤然失色;面颊如同凋零的昙花,瞬间衰败!
羽睫翦碎,粉唇煞白。
惊抖的双唇吐出一句话:“殿下没于何处?”
军师低头疯狂翻书:“何处……湖县,泉鸠里!这是个啥地方,你知道?”
“如何,如何没的……”
“呃……这书上是说兵败,被人围攻,随从侍卫都被咔嚓了,他自己就上吊自尽了呗!”
湖县……
泉鸠里……
终究还是没能逃得掉……
死了……
没有了……
细瘦的身子在油灯摇曳的火苗映照下,轻薄如纸,柔弱无骨,黯然无光,飘渺无痕。
青山碧水之间,血光冲天之处。
被刺喉之前挣扎回望的那一眼,竟然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最后一眼!
如同再一次被万矛穿心而过,将那五脏六腑一齐滚搅捣烂!
如同再一次被银枪破喉而出,眼睁睁地看着那枪尖从自己的喉头钻出,蛟龙摆尾,喉管椎骨崩塌,头颅落地,身体四分五裂!
火……
烈焰冲天……
火凤的魂魄缓缓飘出,游荡在天际,遥遥看向自己那一具已经化成了齑粉的尸身……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了镇三关满怀。浓热的血滴带着少年的体温,溅在男人的脖颈上,胡须上,斑斑驳驳,星星点点。
少年的唇上滴下一缕绛红色的浓血,一滴,一滴,落在炕上,细细的双目缓缓阖拢,身体轻轻地滑落,如凤落平滩,倒伏在镇三关眼前。
镇三关和军师面面相觑,齐齐恍然。
军师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脉搏,对镇三关说:“身体虚弱,急火攻心,应该没事儿。”
那一夜,醒来的息栈冲出了屋子。
没有开门,直接用自己的头撞破了门冲出。
破旧的一扇木门哪里禁得住这求死的一撞,立时崩碎。断裂的木条刺破了脖颈,几乎划烂了一边儿的细嫩脸颊,满脸都是血!
息栈扑倒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一声一声凄厉的哀嚎,如垂死的一只小凤,哀鸣着堕入深渊,挣扎,殒落,永世不能再见到天边那一缕璀璨朝霞。
雨滴滂沱,倾盆渲泄。
泪如雨下,雨如泪流。
自缢……
死的时候很疼么,难受么……
殿下这样纤细文弱,温润雅致之人,最终竟要遭受亡命天涯之苦,悲惨自戕之痛……
亭儿愿意为殿下再受十遍百遍的裂喉穿心,凌迟烹煮,腰斩分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