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归来
赵氏府中, 早有人将萧王将至的消息送来,只是不知到底何时, 阿姝未亲自去迎, 却难得有了牵挂与期盼。
大约女子一旦怀胎,都要多些敏感愁绪。譬如她近来便时常会望着稍隆起的小腹微微出神, 脑中恍惚闪过纷繁片段,不但有眼前之事,更间或有少年时得父兄珍爱的情景, 甚至偶尔想起留在信都由冯媪抚育的破奴与阿黛,也会忧心的流下泪来。
邓婉劝她,若当真挂念,便多多写信去问候,捎些物件令自己放宽心, 横竖信宫中一切有冯媪把持, 不会有大碍。
她经几番劝解, 愁绪渐淡,又有婢子们刻意说笑玩闹,便也恢复了平素活泼, 时常玩耍起投壶与六博来。
大约是去岁经了刘徇亲自点拨,又好好练过两日, 竟是玩得与邓婉旗鼓相当, 引邓婉诧异:“怎一年不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教我刮目相看!”
阿姝没说话, 白生生的面上却多了层红晕,连唇角都不住弯起。
邓婉眼眸一转,登时反应过来,点点她红扑扑的鼻尖道:“是否回去向大王偷偷学艺了?”再瞧她掩不住笑容的模样,心觉有趣,遂掐腰道,“那便不玩投壶,还是来六博!”
随即便有婢子取来棋箸与坐榻,设于阴凉树荫下,令她二人边投箸行棋,边饮酸浆消暑。
邓婉从前便玩得稍胜一筹,如今阿姝怀着身,思绪迟缓,又还有心事,自然一下便占了上风,欣然得意间,见阿姝因苦思冥想而双颊生霞,额有香汗的娇俏模样,不由促狭道:“如何?可要认输?玩六博你素来是玩不过我的。”
阿姝偶尔犯了倔劲儿,嘟唇不服气道:“平日阿嫂常有阿兄帮,才屡屡赢我,今日阿兄不在,胜负还未可知呢。”
岂料她话音方落,赵祐便忽然出现,行至邓婉身侧,直接替她下了一步,笑道:“谁说我不在?”
阿姝登时瞠目望着赵祐,不满道:“兄长怎忽然来了?分明说今日要去田庄——”她话未说完,忽然似有感应,忙侧目朝院门处望去,果然见那处立了个熟悉身影,颀长挺拔,一身银甲,面有风尘,正是骤然归来的刘徇。
她不知所措眨了眨眼,又侧目去望好整以暇的兄嫂,才冲刘徇唤了声“夫君”。
刘徇起先同赵祐一道归来,然行至院门处,望见满面生动表情的阿姝,竟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只远远注目。
此刻听阿姝一声唤,不由觉心口软化,换上温厚笑意,信步入内,径直在她身旁坐下,也不多言,主动取过她手中棋箸,先观一眼局势,心中有数后,便是投箸行棋,从容不迫,未见犹豫。
行罢,自然的伸手揉揉阿姝发顶,柔声道:“莫急,我替你来。”
邓婉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道:“这下便公平了,阿姝也有大王做帮手。”说罢,亲自斟了杯清凉解暑的酸浆递到赵祐手边,“夫君可定要替我赢下这盘。”
阿姝望着她动作,忙也要去寻那壶与杯,要替刘徇也斟一杯,可手还未伸出,却见刘徇已取过她先前的杯,替她斟满,递来道:“你饮些吧。”
他依稀记得上回那医工说过,两三个月后,应当会嗜些酸甜或辛辣之物。待见她捧杯饮了口,眉梢不自觉扬起个满足的弧度,方放下心来,抽出空去观一眼棋局,再投箸行了一步。回过头来时,目光已又落到她稍有显怀的小腹上。
如此,一盘棋自阿姝与邓婉对弈,变做刘徇与赵祐对弈。
刘徇面色看来沉静,实则有些心不在焉。可饶是如此,投箸行棋皆无一丝犹豫不决,不出片刻,竟已赢得七七八八。
赵祐一见局势明朗,也不计较,当即坦然拱手道:“大王技艺非凡,祐甘拜下风。”
邓婉先前还要赵祐替她赢下,此刻自然也识趣得很,二人只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
无人在旁,刘徇才真正侧目,仔细打量起数月未见的妻子,从头至脚,连发梢也未落,见她在家中住着,果然面盘圆润了些,才放下心来。
阿姝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瞧得面红,不由伸手轻推他道:“夫君怎这般看我?”
刘徇自下榻来,伸出双臂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快步行入内室,道:“方才瞧你面盘阔了些,果然身量也重了。”说罢,将她小心放下,一只大掌搁在她腰际,凑过去亲了亲她唇,“腰身也不似过去那般细得怕给我折断。”
他本是好意,还想再抱着亲昵一番,却见她惊得满面肃然,一把将他推开,自立到一旁,低头仔细瞧自己身量。
那一双不过长了二两肉的柔荑上下摸了摸腰身,仿佛还不够,又奔至铜镜前,上上下下比划起来。
刘徇稍有疑惑,慢慢行至她身后,方听清她正蹙眉忧愁地喃喃:“当真这样明显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忧心怀着身子,不如从前那般身轻腰细。
从前只道她天生丽质,无需粉饰,便能令人倾倒。如今细想来,她平日也格外爱美,沐浴后要抹面油发油,一双手也从来护得柔如凝脂。眼前这般担忧懊恼模样,着实令他看得新奇又心动。
他上前两步,自后搂住她腰,带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如此甚好。从前我瞧你行在风中,总疑心你要被风吹远,如今这般,才更像我妇人。”
阿姝却正是心思敏感之时,一双亮晶晶眼眸望着铜镜中两个交叠的身影,忽然眼眶一红,便落下两串泪珠,委屈道:“夫君分明就是嫌我如今身形肥硕了。为何还要拿话来诓我?”
刘徇浑身一僵,不知她竟忽然变得这般敏感,一时手足无措,愣愣道:“我不曾诓你,阿姝小儿,你这般模样,比从前更美。”
然阿姝却未听他解释,仍是抽噎着不住掉泪。
刘徇想起听医工说起,女子孕中,心思敏感多变,果真是如此。他忙去寻了巾帕来替她擦泪,耐心道:“你瞧我,是否每一回自沙场上回来,俱是风尘疲态,风度全失?”
阿姝红着眼抬眸去瞧他,见他果然下巴布满青茬,眼眶乌青,肌肤泛黄,衣物染尘,下意识点头,呆了片刻,又忙摇头否认道:“怎会?夫君怎会风度全失……”
她虽一时伤心,却还知守着分寸,不敢当真说他模样不堪入目。
刘徇忍住笑意,凑近继续道:“可待我好生梳洗,休整两日,是否又恢复做寻常模样了?”
阿姝眨着眼点头,渐渐止住了泪。
刘徇将她掰过身来面对自己,不再望铜镜,搂着她道:“你也是一样的,只是怀着身子,还是一般的好模样,待生出来,又能恢复从前模样。”
阿姝柔顺靠在他怀中,将信将疑道:“可我瞧也有许多妇人难恢复从前,若我再回不去,岂不是一点也不美了?”
刘徇失笑,搂着她的手紧了紧,道:“莫急,回不去从前,也是我家小儿。”说罢,他仰头长叹一声,“本也都是要老去的,我本也比你大了十多岁,定是我比你更快老去。”
他将她脑袋摁在胸口,说话时,胸腔一阵震颤:“我这般不修边幅模样,你可会嫌弃我?”
阿姝方要开口,鼻间却忽然嗅到一阵略有酸臭的异味,一时腹中翻涌不适,眼看要呕,忙稍将他推开,面色难看的摇头,勉强道了声“不嫌弃”。
刘徇见她有异,尚不知情况,忙过去要询问,却又被她伸手推开。
眼见她奔至一旁吐在备好的铜盂间,令婢子清走后,又漱了漱口,方坐下稍歇,便又跟去,道:“怎突然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