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令刘徇只觉一阵荒唐, 胸口闷堵至极。他全然想不到, 过去时常对阿姝恶言相向的妹妹, 有一日会义正言辞的劝他要对阿姝好些。
他一时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冤枉,面色青青白白,好半晌才憋出句话来:“冯媪将你教得很好。”接着轻咳一声, 扭开视线,故作淡漠道, “但也勿想得太多了, 的确是我不小心为之。”
说罢,他抬眸看看天色,冲一旁远远候着的婢子招手吩咐道:“将阿昭带回吧。”
待回到屋里, 他仍有些怔忡。
阿姝见他入内,作势要起身来迎,他才回过神来,三两步上前将她按住:“你还伤着,别忙!”
说罢,他在榻边蹲下|身,轻撩起她裙摆,仔细的端详伤处片刻,又取了一旁小屉中的膏药,抠出一点,细细的涂抹:“幸好未起什么燎泡,大约明日便能走动了。”
夜色未至,屋里没点灯,只有几缕晚霞透过半敞的门窗照进来。
他微微侧身,霞光映在他面上,闪出融融暖色。阿姝就着这昏暗中的光线,观他蹲身小心而熟练的动作,稍稍出神。
刘徇忽然抬眸,与尚未移开视线的她四目相对,微愣后,方微笑着揉了揉她发顶:“你信我,我行走军中多年,见惯了各式轻重伤口。”
阿姝忽然想起才嫁给他时,二人一同灯下麻编书简的情景。
他出身没落宗室,幼时家贫,又历天下剧变,曾在太学就读,又入军中打拼,所交通之人,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流民散兵,形形色色,纷繁复杂,也难怪他长了这样多心眼,练就了这样一副操控人心的好本事。
如今他这样善隐忍,大约也是因那时见惯了世态炎凉吧。
她拉了把他双臂,要他也在榻边坐下,又斟了杯温茶给他:“喝吧,今日的茶不是滚烫的,不必担心。”
刘徇登时想起昨日的尴尬,俊容泛红,掩饰般的猛饮两口,才放下漆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方才回来时,阿昭同我说了些话。她……要我好好待你。”
阿姝惊讶的瞪大眼,莫名望着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叔妹竟会说这样的话?”
然转而想到白日刘昭见她受伤时,那难言的表情,又渐渐回过味来。她轻笑两声,促狭道:“大约你这个兄长平日很不令人信服,这才要她想歪了去。”
刘徇望着她的笑颜,眼神忽而有些痴。
好半晌,他侧目掩下眸底的浓烈,将她揽进怀里,细细的吻一阵,最后爱怜的以面颊轻擦她额头,嘶哑着嗓音道:“今日我还遇见了姜姬。”
他双唇移至她耳后,引得她一阵轻颤。
“阿姝,小儿……往后离姜姬远些,我也已警告过她,不可再揣度你我之事。”
阿姝朝他怀里缩了缩,贴在他胸前的一手忍不住揪了下他衣襟,闻言默默点头。
犹豫许久,趁他意乱情迷,又因她不便而不得不克制时,还是未忍住,问道:“大王过去是否与姜家姐弟相熟?那姜姬看来,似乎十分了解大王。”
她心思也算敏感,这几日,每每提及姜成君,他总有些不自然,再加上那日姜成君的话,无法不令她心生怀疑。
刘徇搂在她腰侧的手又是一滞,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眸色冷淡,道:“左不过是因着恩师姜公罢了。我与她,也称不上相熟。”
……
却说秋狝才过,第二日,刘徇便已将这两日表现格外亮眼的数人一一封赏,樊霄年岁仍轻,已然成了虎贲将军,风光无限。而那日得了头名的姜瑜,虽得了许多赏赐,却只封了个区区校尉,着实令人惊讶。
消息传出时,二人之悬殊,令人议论纷纷。从前许多人道姜瑜乃前太常之子,算得上刘徇恩师之子,无论如何都会得厚待,如今看,倒未必如此。
想来萧王为人仍是正派,不喜小人行径,既举贤不避亲,又非唯亲是用,称得上公正。
刘徇也曾私下召了姜瑜来问:“子沛,我予你校尉一职,你可明白我用意?”
姜瑜此时已披上一身甲衣,入军中就职,日日刻苦操练,先前勃发的少年气消退了些,转添了许多沉稳肃穆之气。
他拱手低头,朗声道:“我初来乍到,未立任何军工,便能得校尉一职,已是大王格外青睐了,此中分寸,瑜自知。”
可饶是心中明白,却也掩不住失落与羡慕。
从前在长安时,他是天之骄子,樊霄是没落士族之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性情相投,才成了挚交好友。如今境遇翻转,他虽尽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人生常事,樊霄今日的风光,也是他先前几次随征立功才得到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尤其阿姊知晓后,亦是担心又不满。
刘徇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他片刻,方伸手拍拍他肩赞了句:“不愧为姜公之后。”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军中与别处不同,一切皆要靠真刀真枪的军功杀出来,你好好操练,不日就要讨伐并州,你若能立功,自会再有封赏。”
姜瑜只觉受到鼓舞,用力抱拳,高声应“是”。
……
信宫中,刘昭似乎不大好意思,一连两日都称病,未至阿姝处问安。
至第三日,阿姝的伤已大好,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片刻,见动作自如,便趁着冯媪午后歇息时,领雀儿亲自去了趟刘昭处。
刘昭的屋子原与樊夫人靠近,后樊夫人事发后,刘徇便将她迁居至另一处院落,与冯媪相邻。
此刻刘昭正与婢子们一同在屋里说笑,甫听人报“王后至”三字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低头望一眼自己踞坐斜倚,笑得鬓散衣乱的不雅之态,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的冲婢子们呼喝:“快快,替我整一整衣衫!”
可话音未落,衣袖却不经意间拂到矮几上的茶水与果盘,登时茶汤飞溅,瓜果滚落,令衣上榻上皆一片狼藉。
不待收拾,阿姝已然走到近前敞开的屋门边,窥见里头的情景,自觉的停住脚步。
刘昭动作一顿,脸蛋上倏然羞红一片,撇撇嘴故作镇定的挺直腰背,立在榻上道:“二嫂且容我换身衣服。”
说罢,命婢子将屋门关上,又手忙脚乱的飞快换了衣物,才令人将阿姝迎了进来。
若是从前,阿姝定然要以为刘昭有意躲避,不愿见她,可如今,她只觉二人间与从前已然不同,刘昭也并非那样蛮不讲理,不好相与,想起方才见到的情景,她竟还有些想发笑。
可她深知这位叔妹脸皮薄的很,禁不得笑,遂赶紧在屋门敞开前,绷住面容,端庄得体的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