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日,便是刘徇出城的日子。
阿姝一早便梳洗毕,令仆从收拾好马车,随刘徇往城外而去。
城外,赵祐与邓婉已然静候许久。
赵祐原该在阿姝出嫁后,便早归邯郸。然他听说陛下只给刘徇区区两千人,便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派人传信给刘徇,定要与阿姝同行。
刘徇原只恐兵马太少,有赵氏手下数百孔武仆从,自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于城门处集结毕,正要启程,却忽有一小黄门骑快马而来,冲刘徇拜道:“大王慢行,陛下所派监军尚未至。”
当下,众人哗然。
监军为天子耳目,随主帅征战,行监察之职,自古便有,然多是位高权重之大将,领数十万之大军时,方置。如今萧王仅领两千人马,却还需一监军,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千人设一监军,陛下当真高看萧王!”人群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出言者正是刘徇族兄兼手下猛将,裨将军刘季。
旁人附和声中,刘徇岿然不动,坐于马上,谦恭问道:“敢问陛下所派监军何人?”
小黄门望着周遭成百上千的武夫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恐惧,颤巍巍扑倒在马边,直摇头道:“仆不知。”
刘徇也不为难,只令他自回去,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然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烈日下,旁人每每愤怒躁动,再见刘徇不骄不躁,十分耐心的模样,竟也跟着一同忍了下来。
赵祐始终在旁细细观察,见此情景,直对刘徇刮目相看,久闻不如一见,单凭这等气度,只要能渡过眼下难关,日后必成大器。
时至晌午,城内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五六十个侍从簇拥着辆二驾马车,并数十个箱笥,不紧不慢驶出城门,到刘徇马前,堪堪停下。马车中步出个人,众人一望,原来是太中大夫谢进。
此人年约半百,须发皆白,面有纵横沟壑,身宽体胖,却偏生一双鼠目,即便衣冠整洁,仍是奸佞之相尽显。
刘季已是极不耐烦,望一眼刘徇,便策马行至谢进身边,手中长刀有意无意挥过,冷声道:“原来是谢公,实在令大伙儿好等。”
谢进听出他语中嘲讽欲怒,可偏生刘季生得虎背熊腰,须髯如戟,不怒自威,手中长刀更是闪着明晃晃的寒光,他到嘴边的话只要又咽下,小心翼翼退后两步,狠狠瞪视,方换上笑脸,往刘徇处去:“大王,进来晚了些,望请宽宥。”
此话听来仿佛致歉,可观其情状,却眼带挑衅。
刘徇恍惚若未见,亲自下马,冲谢进恭敬作揖道:“无妨,此去路程艰辛,还需谢公忍耐才是。”
论官职爵位,谢进远低刘徇,却得其如此礼遇,他顿时觉十分满意,面上表情也松了几分,摇头谦道:“大王此言,进惶恐,还请诸位上路吧。”
说罢,他于旁人冷眼中再回马车之上。
至此,已过二个时辰,这一二三千人的队伍,终于踏上东去河北的大道。
这一路虽长,阿姝到底已是走过一遭的人,乘坐马车中,既无风吹,也无日晒,除了颠簸,尚能忍受,遂无半点怨言。
反观谢进,本也布衣出身,做了多年官,越发难伺候,短短五日,已是数次抱怨路程太累。
刘徇仍是一副和善模样,每每谢进旁敲侧击的抱怨,他皆好言以对,丝毫不见怒色。恰刘季也都持刀立在刘徇身旁,寒光与虎目,俱令谢进讷讷不敢再言。
原本怒火难平的诸将,眼见谢进拳头打在棉花里,无处发泄的模样,皆暗暗拍手称快。
然而,对刘徇部曲而言,这点短暂的乐趣,远比不上忧虑来得多。
区区二千人,在群雄割据的乱世,到底该如何立足?虽然陛下言明往河北而去,可偌大的河北,早有大小各势力占据,又如何容得下他们?
第9章 驿馆
却说谢进此番为监军,乃是章后与耿允仍是对刘徇心存疑虑。他二人深知刘徇有才能,既想利用之,又生怕他有不臣之心。
而谢进此人,又与刘徇十分有渊源——当初首先向耿允进言刘徜需除的,便是他。而后,于大会诸将诛杀刘徜之际,他也曾行推波助澜之事,虽未亲自动手,到底也逃不开干系。
阿姝不知刘徇心里到底如何想,白日里见他,对待谢进的态度,始终无任何异色。
这日歇息时,谢进又借着诉苦,旁敲侧击的问:“进年迈,恐受不住长途跋涉,不知大王,此去还有多少时日能到?”
实则众人皆知,他想探听的,乃是刘徇到底打算从何入手,落脚何处。
刘徇照旧油盐不进,温厚的笑道:“谢公且稍忍着,如今流寇四起,咱们行得快些,大约还有二十日,便入河北境地,到时再从长计议不迟。”
“大王,既知有流寇,更该尽早盘算呀!”谢进与刘徇朝夕相对多日,却未探出半分蛛丝马迹,着实有些急了,再一听流寇四起,更是有些慌乱,“恐怕到时再议,为时已晚!”
须知眼下盗匪猖獗,连寻常官宦人家都不放过,尤其越近河北,朝廷管辖之力越弱。而他所携的数十个箱笼中,实是有不少财物,若教人盯上,免不了一场灾祸。
刘徇不紧不慢,又作无可奈何状,苦笑道:“谢公,非我懈怠,实在是手中只两千人,任一小小占山为王的匪寇,也比我强些。”
谢进气急,忍不住出言讥讽:“果然软弱!你身为刘伯衍亲弟,全无他半点豪勇之志,真真是愧对他的名声!此刻莫说二千人,便是二百人,若换做刘伯衍,也定能号另一方天地!”
他话音才落,周遭便忽然静了。
随行将士们,多是追随刘徜兄弟多年的,听不得谢进这般小人以恶言相讥,然更多的,还是想瞧瞧刘徇的反应,毕竟他一味的向杀害兄长的章后服软多时,不少人已暗生不满。
众目睽睽下,刘徇的笑颜终于有了一丝僵硬,眼底也闪过阴霾,仿佛因谢进方才所言有些难堪。
一个害死刘徜的帮凶,此刻却在其弟面前,大谈特谈他的高义豪杰,落在旁人眼里,实在可恨又可笑,刘徇若连这也忍而不发,便实在是太过懦弱了。
然而就在谢进以为自己已成功令他失态,旁人也等着瞧他如何还击时,他却又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模样,摇头道:“徇惭愧,自问的确比不上兄长的凌云之志,令谢公见笑了。”